家里是又明亮、又温暖。
“怎么这么晚?”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问了一句,不等他回答就接着说:“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出奇得无法解释。我忘了跟你说。昨天爸爸把闹钟弄坏了,懊丧到了极点。家里就剩这一个了。他翻来覆去地修,怎么也修不好。街角上的修表匠开口就要三磅面包,真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价钱。该怎么办呢?爸爸简直绝望了。可是突然之间,你想想看,就在一小时以前,清脆震耳的铃声响了!拿过来一看,它又走起来了!”
“这是敲响了我要得伤寒病的钟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玩笑地说,接着就给家里人讲了那位女病人和座钟的事。
不过,他是在这以后又过了很久才得伤寒病的。在这中间,日瓦戈一家的困窘达到了顶点。他们缺吃少穿,身体也快垮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找到了那位曾被他救过的遭了抢劫的党员。那人尽其所能为医生做了一切。但是,内战开始了。他的这位庇护人经常出差在外。而且,这个人根据自己的信念认为当时的种种困难是很自然的,但绝不对人说他也在挨饿。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也试着去找过住在特维尔城门附近的那位来办员。但是,近几个月来此人踪迹沓然,关于他那位病愈的妻子也得不到一点消息。那栋房子里的住户也完全变了。杰明娜上了前线,想找管房子的加利乌林娜也没有找到。
有一次他得到了按官价配给的劈柴,要从温达夫斯基车站拉回来。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梅山斯卡亚大街,他一路走着伴送车夫和那匹拖运这笔意外财富的劣马。医生突然间觉得梅山斯卡亚大街变得不是原来的样子,自己的身体也跌跌撞撞,两腿支持不住。他知道这下子完了,事情糟了——伤寒病发作。车夫把这个倒下去的人救了起来。医生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勉勉强强把他放到劈柴堆上拉回家去的。
整整两个星期他断断续续地处在塘妄状态中。在幻觉中,他看到东尼哑把两条大街摆到书桌上,左边是篷车花园路,右边是凯旋花园路,然后把他那盏温热的桔黄色台灯朝它们跟前推了推。于是街上就变得明亮了,可以工作了,他就写作起来。
他写得兴味正浓,而且十分顺手,内容都是一向想写并且早该写成的东西,只不过从来没有能做到,但现在却一航而就。只是偶尔有个男孩子来打扰他,那孩子长着两只窄小的吉尔吉斯人似的眼睛,穿了一件在西伯利亚或者乌拉尔常见的那种两面带毛的鹿皮袄。
完全没错地,这个男孩子就是他的死神,或者简单说就是他的死亡。不过,这孩子还帮助他写诗,怎么能是死神呢?莫非从死亡当中还能得到好处,死亡还能有助于人?
他的诗写的不是复活,也不是收殓入棺,而是在这两者之间流过的时光。他写的诗题为《失措》。
他一直想写出,在那三天当中,一阵掌生了蛆虫的黑色泥土的风暴如何从天而降,冲击着不朽的爱的化身,一块块、一团团地甩过去,就像是飞涌跳跃着的潮水把海岸埋葬在自己身下。整整三天,这黑色泥土的风暴咆哮着,冲击着,又怎样退去。
随之而来的是两行有韵脚的诗句:接触是欢悦的,醒来也是必须。
乐于接触的是地狱,是衰变,是解体,是死亡,但和它们一起乐于接触的还有春天,还有悔恨失足的女人,也还有生命。而且,醒来也是必须的。应该苏醒并且站立起来。应该复活。
他开始逐渐好起来。最初好像还有些痴呆,他还找不到事物之间的联系,一切都随意放过,什么都不记得,对什么也不感到奇怪。妻子给他吃的是抹了黄油的白面包,喝的是加糖的茶,还有咖啡。他忘记了这些东西现在是不可能得到的,像对待一首诗歌和一篇童话那样欣赏可口的美食,似乎在康复期是理所当然的享受。但是刚刚开始恢复意识,他就问妻子: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
“都是你的格兰尼亚。”
“哪个格兰尼亚?”
“格兰尼亚·日瓦戈。”
“格兰尼亚·日瓦戈?”
“不错,就是在鄂木斯克的你的弟弟叶夫格拉夫。你的异母兄弟。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总是来看我们。”
“穿了一件鹿皮袄?”
“对,对。这么说,你在昏迷当中看到了?我听说,他在什么地方的一幢房子里的楼梯上遇见过你,他说过。他也认出了是你,本想自我介绍一下,可是你让他觉得非常可怕!他很崇拜你,到了迷恋的程度。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的这些东西!大米、葡萄干、白糖。他已经回自己家去了,还让我们也去。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怪人。我觉得他似乎和当权的人有些瓜葛。他说,应该离开大城市到别的随便什么地方去,销声匿迹地呆上一两年。我和他商量过克吕格尔家那地方怎么样。他极力推荐。因为那里可以种菜园子,附近就是森林。决不能就这么像绵羊一样窝窝囊囊地坐以待毙。”
就在这一年的四月,日瓦戈全家出发去遥远的西伯利亚,到尤里亚金市附近原先的领地瓦雷金带去了。
第三章旅途中
已经到了三月的最后几天,一年中开始暖和的日子,而送来的却是春的虚假的信息,每年在这以后还会急剧地冷起来。
格罗梅科一家正忙着收拾行装上路。在这幢住户大大增加、人数比街上的麻雀还要多的楼里,他们把这件事做得好像复活节前的大扫除一般。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度反对迁移。他并不干预他们的准备工作,认为这种多此一举的行动不会实现,希望在关键的时刻一切告吹。然而,事情颇有进展并且接近于完成,于是就到了必须认真地谈一谈的时候。
“这么说,你们都认为我不对,我们还是应该走?”他用这句话讲完自己的反对意见。妻子接过话头:“你说是再勉强凑合一两年,那时候调整好了新的土地关系,可以在莫斯科郊区申请一块地,开个菜园子。不过当中这一段日子怎么过,你并没说出个主意。这才是最让人关心的事,想听的正是这个。”
“完全是说梦话。”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支持女儿的。
“那好,我投降。”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同意了。“让我裹足不前的就因为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我们是眯着眼睛向下滑,木知道往哪儿去,对那个地方毫无所知。在瓦雷金诺住过的三个人当中,妈妈和祖母两个人已经去世,剩下的第三个人就是祖父克吕格尔,他如果活着也准会在铁廖后面当人质。
“战争的最后一年,他在森林和工厂方面做了一些手脚,装作把它们卖给了某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或银行,也许和什么人象征性地办了过户手续。对这些勾当,我们谁了解?那些土地如今是谁的,我指的不是那该死的所有权,而是谁在照管?哪个机关负责?林木有没有砍伐?工厂还开不开工?最后,那地方是谁的政权,等我们到了以后又会变成谁的政权?
“对你们来说,米库利钦就是救命的寄托,这是你们常爱提到的人。可是谁告诉过你们,这位老管家还健在,而且照旧住在瓦雷金诺?除了祖父好不容易说出这个姓名才让我们记住了以外,对这个人还了解什么呢?
“不过还争论这些干什么?你们决定要走,我也同意。现在就是需要弄清楚这事该怎么办。不要再拖了。”
为了办这件事,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就到雅罗斯拉夫斯基车站去了。
直穿大厅的一条两边有栏杆的小通道,使外出的人流不能走得很快。大厅的石头地面上躺着许多穿灰色军大衣的人。他们不住地翻身,咳嗽,吐痰,只要彼此一讲话,声音都异乎寻常地高,毫不考虑在共鸣很强的穹顶下面会造成多么大的回声。
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传染斑疹伤寒的病人。因为医院超员,危险期一过,第二天就让他们出院了。作为一个医生,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自己也遇到过必须如此办的情况,但是不知道这种不幸的人会有这么多,而且车站成了他们的栖身之地。
“您应该弄个出差证明。”一个系着白围裙的搬运工对他说。“每天都得来看看。现在车次很少,要碰机会。事情明摆着……(他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上捻了捻)得用点什么打点打点。不花钱就走不了。哦,就这个……(他用手指弹了弹喉咙)这可是宝贝。”
就在这段时间前后,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被邀请去参加了几次国民经济高级会议,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则被请去给一个得了重病的政府要员看病。两方面都给了在当时来说是最高的奖赏——可以到刚设立的第一个内部供应点领东西的配给券。
供应点设在西蒙诺夫修道院内卫戍部队的一个仓库里。医生和岳父穿过教堂的和营盘的两道院子,直接走进没有门槛就从地面逐渐延伸下去的地下室,上面是石砌的拱顶。展宽了的地下室的尽头横着拦了一条长柜台,旁边站着一个神态安详的保管员,正在不紧不慢地称发食品,发过的就挥动铅笔从单于上划掉,偶尔离开一会儿去库房取货。
领东西的人并不多。“拿出你们盛东西的口袋。”保管员很快地看了一眼医生和教授的单子,就对他们说。他们看着往那几个用女式小枕头套和大靠垫罩做的口袋里装进去的面粉、大米、通心粉、白糖,接着又塞进了成块的猪油、肥皂和火柴,然后每个人又给了一块用纸包着的什么东西,到家以后才知道是高加索干奶酪,当时两个人惊奇得眼珠子几乎都要瞪了出来。
女婿和丈人尽快把许多小口袋捆成两个可以搭在肩上的大包,免得在这里磨磨蹭蹭,让保管员讨厌,他那种宽容大度的神气已经让他们感到很不自在了。
从地下室上来走到露天地里,两个人像喝醉了似的,但不是因为可以享受一点口腹之乐,而是意识到他们并非庸碌无为地白白活在世上,回到家里还能赢得年轻主妇东尼娜的夸奖,能让她领情。
男人们一天到晚忙着去各有关机关办理出差的证件和保留现在住的这几间屋子的契约,这时候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在家里挑选应该打点的东西。
在目前登过记属于格罗梅科一家的这三间房子里,她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每当要把随便一件什么小东西放到应该带走的那一堆行李以前,都没完没了地在手里掂量来掂量去。
只有一小部分较为值钱的东西放到个人的行李当中,其余的都准备在路上和到了目的地以后当作交换手段去使用。
从敞开的小气窗吹进来的春风,带着点地刚切开的新鲜白面包的味道。院子里有j在叫,还听得见玩耍的孩子们的说话声。房间通风的时间越长,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冬天穿的那些旧衣服就发散出更浓的樟脑丸的气味。
至于说什么东西应该带着走,什么东西不能带,可是有一整套的道理。那是先走的一些人研究出来的,在留下来的熟人圈子里依旧照办。
这些嘱咐都是简短的、非照此办理不可的交待,清晰地出现在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脑子里,以至于她在想象中似乎随着院子里麻雀的叫声和做游戏的孩子们的喧嚷都能听得到,又仿佛是有个神秘的声音从外面不断地向她提醒。
“布匹,布匹之类的东西,”想象中的声音说,“最好裁开,木过路上要检查,这也危险。最可行的办法是弄成一块块的,做成把毛边缝起来的样子。一般来说,可以带衣服料子或者半成品,成件的衣服也行,顶好是穿得木太旧的上衣。不值钱的、分量重的东西越少越好。因为经常要靠自己拿,别想带什么篮子、箱子。这些经过多次挑选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要捆成女人和孩子都能拿得动的小包袱。盐和烟草最有用,这是实践证明了的,不过也有很大的风险。钱要带二十或四十卢布面额的纸币。最难办的还是证件。”另外,还有诸如此类的其他注意事项。
出发的前一天刮起了暴风雪。风把一片片灰云似的飘荡的雪花吹到高高的天空,然后又变成一股股白色的气旋降落到地上,飞入黑暗的街道深处,给街道铺上一条白色的被单。
屋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停当了。照看这几间房屋和里边留下的财物的事,托付给了叶戈罗夫娜在莫斯科的一家亲戚——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去年冬天通过他们卖了些旧破烂和用木着的家具,换来了劈柴和土豆,这样才同他们认识的。
这事不能指望马克尔。他现在把民警局当成了自己的政治俱乐部,在那里虽然没有控诉过去的房主格罗梅科一家喝他的血,但是后来却责怪他们以往这些年总是让他无知无识,有意不让他知道人是从猴子变成的。
叶戈罗夫娜的这两位亲戚,男人过去是商业部门的职员,这时正由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领着最后一次检查各个房间,捐给他们哪把钥匙开哪把锁,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同他们一起把柜橱的门打开又关上,把抽屉拉出来又推进去,什么都要教给他们,一切都要解释清楚。
房间里的桌椅都推到墙边,路上带的包袱放在一旁,所有窗户都取下了窗帘。狂暴的风雪要比那为了防寒把门窗遮得严严实实的时候更加无阻拦地从外面窥视着空落落的房间。这就使每个人都回想起来一点什么。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起了童年和母亲的死,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想到的是安娜·伊万诺夫娜的逝世和葬礼。一切都让他们觉得这是今后再不会见到的这幢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想错了,不过,当时是在不愿让对方伤心而彼此都不承认的迷们心情的影响下,每个人都在心中重新回顾在这个屋顶下所过的生活,都强忍着在眼睛里打转的眼泪。
但这并没有妨碍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外人面前保持上流社会的礼节。她不断地同受托照管房屋的那个女人交谈。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不住地夸大她帮忙的意义。为了表示不能白白地接受他们的关照,她一次又一次地向她道歉,到隔壁房间去一下,从那里一会儿给这个女人拿出一块头巾、一件女短衫,一会儿又拿出一块印花布或薄绢,当作礼物送给她。所有这些东西的料子都是黑色衬底上面带白格子或白斑点的,仿佛是雪地里黑暗的街道衬托着砖墙上一个个白色的楼空方格,在这临别的夜晚注视着没有遮挡的光秃秃的窗户。
天刚蒙蒙亮他们便上火车站去了。这幢房子里的住户都还没有起床。住在这儿的一位姓泽沃罗特金娜的妇女,平时最爱凑热闹,这时挨家挨户跑着敲那些还在睡觉的人家的门,一边喊着:“注意接,同志们!去告别吧!快点,快点!先前在这儿住的格罗梅科一家子要走啦。”
出来送行的人拥到墙边和备用楼梯的遮檐下面(楼前的正门现在一年到头都上了锁),贴着台阶围成半圆形,仿佛聚在一起照集体相似的。
不住打哈欠的人们佝偻着腰,免得技在肩上的单薄的短大衣滑下来,一面哆哆咦噱地倒换着匆忙中套上毡靴的光脚。
在这个见不到一滴酒星地的时期,马克尔居然能灌得烂醉如泥,现在像是被砍倒了一样,瘫倒在楼梯栏杆上,让人担心会不会把栏杆压断。他自告奋勇要把东西送到车站,遭到回绝还生了气。他们好不容易才摆脱掉他的纠缠。
天还没有亮。雪在无风的空中下得比头天晚上更加稠密。鹅毛大雪懒洋洋地落下来,在离地不远的空中停滞一会儿,似乎对是否降到地面还迟疑不决。
从巷子里走到阿尔巴特街的时候,天色亮了一些。飘着的雪像一面白色的蠕动的帘幕悬挂在街道上方,它那毛边的下端摆动着,和那些行人的脚混在一起,让人觉得他们像是在原地踏步似的。
街上还看不到一个人影。从西夫采夫走来的这几个赶路的人,迎面没有遇到任何人。不久,一辆像是在湿面粉里滚过的沾满雪的空马车,赶上了他们。驾车的驾马也是满身白雪。讲妥了只用当时值不了什么的低得出奇的几戈比的价钱,马车就连人带东西都装了上去,只有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除外,他要求不带行装徒步走到车站。
在车站,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父亲已经站到挤在两排木栏杆里的数不清人数的长队里。如今不是从月台上车,而是从离这儿差木多半俄里远的出站场旗处的路轨附近上车,因为要清理出靠近站台的通道人手不够,车站周围的一半地面上都是冰和污物,机车也不开到这儿来。
纽莎和舒罗奇卡没有和妈妈、外祖父一起站在长队里。他们自由自在地在进口处外面的大遮檐下边走来走去,只是偶尔从大厅过来看看是不是该和大人们呆在一起了。他们两个人身上发出很浓的煤油味儿。为了预防伤寒病的传染,在他们的脚腕、手腕和脖子上涂了一层煤油。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看到丈夫赶到,连忙朝他招手,但是没让他走过来,而是从远处喊着告诉他在哪个窗口办理出差证件。他于是就朝那边走去。
“拿来看看,给你盖的是什么章。”刚一回来,她就问他。医生从栏杆后边递过来几小张折起来的纸。
“这是公务人员车厢的乘车证。”站在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后面的一个人,从她肩上看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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