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不语,只静静相望。我咬牙切齿,恨声重复了一遍,他仍是默不作声,我紧攥起拳,瞠向负手静立在他身后的未央,便见那个该遭千刀万剐的佞人淡扬起唇,志得意满:“禀夫人,罪臣云霄三日前已然出山服诛。”
见到奉命围山的青龙守的那刻,我便知许已回天乏力,可乍听他的死讯,眼前蓦得一黑,昏死过去。待魏嬷嬷使力掐着人中,将我弄醒,便听她鼓了勇气悲斥:“夫人还在做月子,两位大人怎能拿这样晦气的事激她?!”
影影幢幢,望见贝辰翾粗鲁撞开上前拦阻的未央,往外走去,我难掩悲愤,恨恨喝住这个在栎城予过我短暂自由,却终是亲手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男人:“你到底使了什么卑劣的手段将他引出了山?!”
未央素来与我针锋相对,断不会放过任何落井下石之机。只字未提北地情势,当是九皋未撤,尚未收服繇州军。茈尧焱心有忌讳,方才迟迟未对苍秋下手。如不是使何卑鄙手段,苍秋绝不可能出手束手就擒。然若有难言之隐,贝辰翾紧攥起拳,直待良久,似是懊悔,似是自嘲,终是化作晦败,侧眸避开我恨之入骨的瞠视:“皇上命人将淑太妃娘娘请去光黎山劝降,且已答应太妃娘娘,放云大人和侯爷一条生路。总算劝得云大人带余部出山,随微臣前去枺莱面圣。可……”冷瞠了眼未央,他轻蹙起眉:“未大人突然带着夫人的随身信物和蝎子出现,道是来给云大人贺喜。可蝎子路上染了肺疾,请了大夫,一直未有见好1Ц云大人的时候……”神色倏黯,似是于心不忍,“已经没了生1!?br/
耳畔嗡地一声,脑海遽尔空白。我怔惘以对,勉力回想当初那个当是一言九鼎的男人曾经信誓旦旦地答应我,不会杀了我和苍秋的孩子。可我疏忽大意,竟然忘了他向来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恶魔,素来不屑脏了自己的手,只要经不得长途跋涉的娇弱婴孩受凉,老天自会收了这个孽种的性命。且是一石二鸟,“云大人听到夫人被俘,又见小公子断了气,像发了狂似的,大开杀戒。迫不得已,我只得命弓箭手向他放箭,最后……”
失了听下去的勇气,我抬手掩耳,心如死灰,阖起了眸。
同为一母所生,茈尧焱对手足的软肋,确是了如指掌。很是清楚苍秋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不会置若罔闻,见到我和他的孩子被人活活折磨死,绝会癫狂。便以淑妃为饵,将他诱出山来,用最残忍的方式,置自己的亲兄弟于死地。一个人竟能心狠至此,我反是无言以对,攥住痛到麻木的心口,轻笑了笑,扶着老嬷嬷的手,勉力直起虚软打颤的膝,推倒隔在彼此之间的屏风,伸出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本宫的丈夫和儿子还给本宫!”
贝辰翾低眸不语,未央亦然敛笑,眼神须臾幽邃,即便淡凝我闪烁强烈恨意的眼眸,轻描淡写,如述他人事:“恕微臣难以从命。当日淑妃娘娘已然火化他们父子二人的法身,且趁我们不备,跳进火里一同往生。”
同是淑妃所出,近在咫尺的儿子视若无睹。远隔天涯的儿子一味袒护,乃至以身殉葬。怎生厚此薄彼。一抹冷茫自未央眸里飞掠而过,即又淡说:“微臣已将三人灵骨迎回驿馆,现正供奉在西馆,等殿下……”
话音未落,我已挣脱嬷嬷的手,跌跌撞撞,冲向房门。可此间浑身乏力,跨门槛的时候,险些绊倒在地,一人及时扶住我的腰,抬眸望去,正是贝辰翾隐忧的眸。
“不劳贝大人费心。”
我冷然一笑,竭力推开杀死我丈夫的凶手,强支起摇摇欲坠的身子,扶着一边的墙壁,亦步亦趋,挪向西馆。不消多时,魏嬷嬷追了上来,不由分说,将我背上了身,往西馆而去。亲眼见证我尚未满月的儿子自呱呱坠地,直到被这对心狠手辣的主仆折磨致死,虽是义愤填膺,可亦无能为力,背着我走进缟素的灵堂,扶我在牌位前跪身时,压低了声,在我耳畔哀声劝道:“夫人定要节哀。就是为了洛少爷,您也不能垮了。”
老天爷赐我两个洛儿,原是为了拖住我随他离去的脚步。
心下凄然,我直起身,去捧那灵案上沉甸的瓷瓶。儿时,他遥遥望了眼母亲的背影,而今终是见到她的音容,即使去到黄泉,亦有母亲和我们的骨r相伴,难怪会这般无甚眷恋,弃我而去。
捧紧祖孙三人共眠之地,我俯身轻吻冰冷彻骨的瓶身。
我知你这生过得很累,所以不会再缠着你带我走。和你心心念念的娘亲一起好生歇息,可要记得给洛儿多添一件衣裳,他肺疾未愈,不能再在冰冷的地下受凉了……
两眸酸涩,我抬手去摸,却未摸到一滴眼泪,扬了扬唇,捧着瓷瓶,摇摇晃晃地起身。回首却见贝辰翾独自默立灵堂外,怔然相望。彼此眼锋相触,愧疚稍纵即逝,可下刻我心口一波剧痛,凝住我嘴角渐然沁出的血丝,他惶然无措,欲要上前,可因是我眸中深切的恨意,生生收了脚步。
“谁敢碰他们……本宫要他的命……”
不支坠地的前刻,我厉声告警,即便是旧伤发作,痛不欲生,死命护拥怀里的瓷瓶,不容他们的脏手再碰触我的丈夫和儿子。
“夫人,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有洛少爷要照应,怎生撑下去啊……”
往复的痛楚中,度日如年。为了点醒几无生志的我,老嬷嬷带着哭音,不断我在耳边轻道洛儿的近况。
他第一次开眼笑了
他思念母亲哭得厉害
r娘笑说洛儿是个能吃能睡的乖孩子
我贪嘴的洛儿成了胖小子,可仍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您若是弃了洛少爷,您家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是他先弃了我和儿子,我为何要遂了他的愿,苟延残喘?
可每生弃世之念,耳畔便会响起洪亮的婴啼。哥哥和爹爹已然惨死,怎生不能令尚在阳世的洛儿再失母亲。大仇未报,我亦不能这般一走了之。
“嬷嬷说的对,我不能死。”
终,我还是没能去到他和孩子的身边。不若往昔推三阻四,任人将一碗碗补身的药端到我面前,紧抱着丈夫和儿子的骨灰,眉头亦不皱一下,饮尽苦口良药。看着我身子日益见好,魏嬷嬷欣慰,可亦几家欢喜,几家愁。未央虽是不动声色,眸中戒防渐深,乃至那日帝王毫无征兆地悄返宜州探视,纵是主子冷声打发,仍是抗旨不遵,执意留在帝王身边护驾。借着幽明烛火,我凝住屏风外仍是斗篷裹身不露山水的帝王,纵是未曾见其庐山真面,可我不屑看他可憎的嘴脸,翻身向里,冷然一笑:“臣妹身子不爽,今儿个虽不能侍寝,可适巧要和皇兄打个商量,未大人留下来听听无妨。”
背后的争执消停,茈尧焱颇是不耐,令未央在屏风外候着,径自进里,见我背对向他,不以为然地轻嗤,亦未治我这大不敬之罪,坐在床边,淡说:“有何事,但说无妨。”
进宫势在必行。可我断不作任他玩弄的禁脔,原打算令未央转告他家主子,既是帝王亲自前来,凝望枕边的瓷瓶,我挑眉扬唇,轻描淡写,道出非分之想:“臣妹要以德藼亲王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进宫。”
虽是望不见他的表情,可原要触我面庞的手遽尔凝滞,未央更是直截了当地冷斥我放肆,但主子淡声喝止,惟有噤口。彼此良久沉默,终,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凝在耳畔的手轻柔抚上我的脸,冰冷彻骨:“朕凭什么要答应你?”
已是瓮中之鳖,却是不自量力。可想而知主仆二人此间定是面带讥嘲,笑我异想天开。我轻呵了声,云淡风轻:“凭我手里的半枚麒麟印。”
惟感轻覆在我面庞的手微是一僵,我闭眼翻过身去,径自看向屏风后隐露惊愕的佞人,淡笑渐深:“我想夫君故世后,未大人定是在他身上寻过那半枚兵符,却是一无所获。”
麒麟印原是兰沧王朝的国玺,苍氏自降为侯之后,改作兵符,因是苍珥在枺莱为质,麒麟印一分为二,且有暗约,如远在皇都的兰沧侯有何变故,他手里的半枚印信便失效用。换而言之,而今苍秋所掌的半枚兵符方可调动繇州军,且防万一,他已将麒麟印藏在一处隐秘之地,带兵突围前,无甚犹疑,将繇州兵权送给自己的妻子?br/
“只有我知道那半枚麒麟印的下落。”
回想临别前,苍秋俯在我耳畔,道出藏匿之地,我心口隐痛,然是扬高了唇,笑凝面色骤冷的佞人:“虽然我栽在你的手上,可莫要以为只有你才会使后着。”
贰拾玖章·涅磐'四'
虽是背离助我登位的初衷,可殊途同归,我信口说道:“侯爷可以将你安在紫麾军里做内应,夫君也可安细作在你手下当差。虽然夫君教你们给害死了,可他离开繇州前已令手下将士效忠本宫。你们若是偷偷摸摸地将本宫带进宫去,那人便会将消息传去锦云,到时风林关大开,不但九皋人长驱直入,连繇州军也会一并攻去皇都,给夫君报仇。”
即使胡诌,可城府甚深之人,亦然多疑。小事挑拨,果令得未央将信将疑,可见我迎向他冷怒的视线,坦然自若,笑得欢畅。佞人恼羞成怒:“引狼入室,殿下就不怕背千古骂名?!”
“呵。本宫的夫君和儿子都死了,本宫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再说……”
我扬眉,得笑讥诮:“江山是皇兄的,又不是本宫的。本宫何必珍惜?”
当初他们可以无甚顾忌地挑起内乱,令得京畿生灵涂炭。我缘何不可如此。
反将一军,凝住我志在必得的微笑,先前千方百计杀我以保主子皇位的未央恨极。反是茈尧焱平静不语,站起身来,走向镂花长窗,静立仰望窗外冷月,似在沉思。直待半刻光景,兴味轻笑:“朕答应你。”
皇宫是他的天下,他要的也不过是我的人,只要进到宫中,便可对我为所欲为。我冷笑,只要能报苍秋和洛儿的仇,亦然无谓可会失身于他,只说:“臣妹还有三个条件。”
听我得寸进尺,怒不可遏的未央正要上前,茈尧焱冷声喝止,颌了下首:“说。”
我口是心非地道了声谢,起身抱过瓷瓶:“繇州不保,我茈家皇朝岌岌可危。请皇兄增拨粮草,以解锦云之围,且请皇兄圣心宏量,莫要为难滕州牧及往日与夫君交好之人。再者,臣妹听说皇兄曾自断一指,立誓传位臣妹。无功不受禄,臣妹受之不起,所以臣妹要入朝参政,有所功绩,方敢奢望帝储之位。最后,望皇兄饶过臣妹的外祖和表兄,让他们官复原职,续为朝廷效力,将功折罪。”
开门见山,觊觎储位,乃至放虎归山,令归氏重返朝堂,成我助力。静立窗前的帝王闻我信口开河,淡声讥诮:“你不觉得这些要求,太过了吗?”
确是狮子大开口。可我不以为然,冷淡笑道:“比起做个亡国之君,皇兄允臣妹入朝参政,换得繇州军继续替您稳守北疆,何乐而不为?再者……”凝住他孤傲的背影,我悠悠道,“往后您要我侍寝无妨。可若将我深锁后宫,对您惟命是从,这样缺少对手的游戏,怎生无趣。不如咱们好生斗法,看最后鹿死谁手,方才痛快,不是吗?”
性情高傲之人,通常经不得挑衅。我低首,耐心静候,待闻一声冷笑,扬高了唇。
“朕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不过往后你须得常居宫中,未得朕允,不准私下召见朝臣,亦或擅自离宫。”
自不可能予我机会,与归氏密谋举事。我暗嗤在心,反是另有打算,亦然无谓,低首谢恩。
重返皇宫,无疑步入修罗场,终是大仇得报,还是有去无回,尚是未知之数。在此之前,须得了却所有的后顾之忧,启程前日的晌午时分,我佯作午歇,令退魏嬷嬷之外的仆妇,待屋中只余我们二人,下地半伏,伸手探进床底,自夹缝间抽出两张先前来南方时贴身应急的五千两银票,交给魏嬷嬷。
“老身不能……”
“嬷嬷莫要推辞。”
不由分说,我将银票硬塞进老嬷嬷手中:“虽是不情之请,可过会您寻个借口回家去,尽量少带细软,别让人发现你们是要迁走。到城外雇辆马车,带洛儿和您家媳妇孙女离开宜州。”
魏嬷嬷早年守寡,独子英年早逝,现和媳妇及孙女相依为命,这一万两银子当够洛儿和他们一家三口在别地安适度日。只是魏嬷嬷不明我缘何令她们火急火燎地背井离乡,满脸惘惑。我甚是愧疚,可亦无奈:“你知道太多不应该知道的事,赶在未央斩草除根前,有多远就逃多远。”
在这官府的驿馆做事,多少懂得察言观色,更是亲眼见识那位京城来的大官的心狠手辣。她恍然,颌了下首,罔顾我的拦阻,跪地叩首:“老身定会好生抚养洛少爷。夫人也要保重身子,等着将来和洛少爷骨r团圆。”
淡笑了笑,我探身将她扶起:“洛儿就劳嬷嬷照应了。”
躬了躬身,将我最是牵挂的人托付给这位情深意重的老人家。待魏嬷嬷依我之言,悄然逃离宜州的第二天,我捧着未曾离身的瓷瓶,登上驶往枺莱的兵船?br/
“朝野只道殿下在祗园清修,请殿下先往祗园小住几日,皇上再派归相前去迎殿下回宫。”
当年我下落不明,先帝在祗园安个假亲王,粉饰太平。而今却是欲盖彰弥,我冷笑,然亦听之任之,惟是淡问冷眼相对的未央:“祗园里的那位亲王现在何处?”
最恐这位知晓内情的假亲王已被茈尧焱灭口。可出乎意料,未央冷淡应道:“那人原是殿下身边的宫女。皇上念殿下记不得以前的事,回宫后许不习惯,已将她召回宫去,往后仍在殿下身边当差。”
这般体贴,当是感激涕零。我冷嗤,之后一路,未再和这佞人说过一句话。直待四月十九,我回到那座未曾好生见识的天朝皇都,方才无奈搭理,随他入住枺莱郊外的皇家祗园r嗖恢这对狼狈为奸的主仆有心无意,其间三天,伴青灯佛古,听晨暮钟鸣,我本郁愤的心稍渐平静。可即使他有心以此平复我心底的仇怨,亦不可能抹去我们之间的血篿畛稹s仁浅趸丶到那位目敛精光的老人,在彼此眸中见到渗入脊髓的仇恨,相视一笑,心照不宣?br/
“微臣归仲元拜见亲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虽是谦恭之姿,已逾六旬的老者却是挺直了身板,不卑不亢。脑海勾勒因是归氏构陷而家破人亡的旖如,深望这个亦曾害人害己的老者,片刻后,我淡声道:“外公不必多礼,快请起。”
许是茈承乾从未这般唤他,归仲元微震,叩首行礼后,起身抬眸,深邃犀利,然亦隐约物是人非的感伤。我苦笑了笑,瞥见近旁的未央面带讥嘲,冷然侧睨:“本宫与外祖多年未见,可请未大人避嫌,让我们好生叙话?”
许恐我和归仲元图谋不轨,未央推说:“皇上下令文武百官在宫门前候迎殿下回宫。请殿下莫令各位大人久等,及早启程。”
我不置可否,对他嫣然一笑,眼神却是冰冷异常。见外孙女与当今圣上的心腹近臣剑拔弩张,归仲元不急不徐,打起圆场:“老臣已有三年未有拜谒殿下,可请未大人行个方便,至多一刻,他日定当登门道谢。”
纵是不可一世,可与这敛而不露的昔日权臣眼锋相触,未央皱了下眉,面色沉凝。对峙良久,低垂眼帘,平声道:“归相言重。”
在旁凝望颌首回礼的老者,分明平静的笑颜,不知为何,只一眼,不寒而栗。即使气焰高涨的心腹宠臣,亦不得不对他低首赔礼。终是明了为何先帝最是忌惮这个不露声色的老臣,我浅笑,未央抬眸见状,冷望我一眼,隐隐告警。转身出外,然见门前躬身静立的一男一女,回眸看向归仲元:“这两位是……”
归仲元一笑,意味深长:“客氏而今在宫中只手遮天。老臣不能时时伴在殿下身边,甚感忧虑。故而求得皇上准允,亲自为殿下挑选的女官与侍卫。”
一为至高无上的皇太后,一为四妃之首的愨妃。后宫乃是两位客氏女的天下,我这个归氏后裔无疑羊入虎口。即使得有皇兄庇荫,可有前车之鉴,难保不会遭人暗算。外祖这般忧念,俨然顺理成章。未央回首冷然打量相貌平庸的二人,可碍着皇帝主子已然应允,淡颌了下首,扬长而去。
“老臣已经听说殿下的事,务请殿下节哀,凤体为重。”
凝望与女儿极其肖似的面庞,归仲元眸中须臾怅黯,即便轻漾仇怨,“老臣与崇和得以重返朝堂,皆拜殿下所赐。往后定当竭己所能,辅佐殿下成就功业。”
痛失独子与仲孙,恨不能将罪魁祸首拆皮剥骨。可那人是权势滔天的皇帝,令之血债血还,绝非易事。惟有借我之手,方可成事。我冷笑点头:“外祖宽心。不但是夫君和洛儿,舅舅与敬和表哥的血仇,承乾也会一并记着。”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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