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想要登上落雁峰,就真的只有一条路。
因为那里,是华山派禁地。
楚留香长身而入,已然穿过玄玉观的正殿,按照华山弟子指点,来到冷清清的后院,而这里,便是通向落雁峰的唯一途径。
他提气运劲,正打算纵身翻过院墙,却冷不防,斜地里一件事物飞了过来。
这并不是件普通的事物,因为普通人投掷的事物,绝不会像这般暗暗运上了内力。
这也并不是一件暗器,因为这事事物上所带的力道,不但对楚留香来说可以忽略不计,连这事物那无法让人忽视的体积,也绝对起不到暗器的作用。
更何况,投掷那事物的人还脆生生的喊了句:“接住!”
楚留香的身手快,这我们都知道,但他的眼睛,比他的手更快。
他早已看出这飞纵而来的,是一颗藤球,竹藤做的球,而他眼睛的余光,也已瞄到了那掷球之人。
只是,别人要他接住,他就要接住的吗?
楚留香袍袖一挥,那藤球沿着来时的轨迹,堪堪落回到投手的怀里。
那是个四五岁年纪的小童,穿一身白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望着自己下意识抱住的藤球。
他怔楞了片刻,眨了眨眼睛,抬头瞪着楚留香,表情委屈又疑惑,“你,你怎么没接住?”
楚留香笑了笑,他觉得这小孩儿有意思极了,于是问道:“这球不是你的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坦然道:“是我的!”
楚留香不以为然道:“那我把它还给你,不就行了,为何非要接住?”
小童张大了嘴,似是被他的答案噎住,顿了顿,终究不服气,一脸埋怨道:“可是,你要是不把球接住,我怎么骗你钱呢?!!”
楚留香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你要骗我钱?”
小童答得干脆:“是呀!”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好骗!”
纵横江湖十多年,楚留香还是第一次被人定义为“好骗”,他不知道是该感到荣幸还是应该羞愧。
他只有揉揉鼻子,苦笑着问道:“那,你本来打算怎么骗我?”
玩了这么久,终于有人对他的“骗术”产生了兴趣,小童的眼睛不禁放起了光,兴致勃勃的演示道:“喏,你瞧,你要是接住这个藤球,我就会跳出来说这个球是我的。我娘说,世上哪有白玩儿不给钱的道理?你摸了我的球,自然就应该付给我银子。”
楚留香道:“那你如何给人证明,这球是你的?”
“上边有我的名字呀,”小童像是怕他不信,把刻了字的那一面翻出来给他看。
“一一?”楚留香不禁笑道:“这个名字倒是简练。”
“嗯!”那叫“一一”的孩子也一副完全认同的样子,点头道:“我娘说了,起名儿太麻烦,孩子嘛,就按生下来的顺序,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排下去好了!”
楚留香瞬间对这位“怕麻烦”的母亲报以“无语”的敬意。
他接着说:“那来人要是不接呢?通常有不明所以的东西飞过来,人不都先是错身闪开的吗?你的计划岂不是就要落空?”
“那有什么关系,”一一满不在意道:“我叫他们帮我捡过来也是一样的,反正他们碰了,就得付钱。我娘说,我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孩子,我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怎么可能会有人拒绝我?”
楚留香不禁又是摇头苦笑,原来他的母亲不但怕麻烦,而且自恋,可他也得承认,这自恋来的有道理。
便是他楚留香,也从未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孩子。
“你一定会说,是我叫他们捡球的,就不能问他们要钱对不对?”
一一把玩着手里的藤球,突然眉眼一挑,厉声喝道:“我叫他们捡他们就捡,既然这么听我的话,我叫他们给银子,又怎么能不给?”
他虽小小的人儿,但那声色俱厉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威严。
“那你在这里,骗到几个人了?”楚留香问道。
“也没几个,”一一摆着手数了数,“这个月,加上昨日来的那个叫什么‘粉面孟尝’的,已经有八个啦!”
粉面孟尝!
楚留香不禁暗暗吃惊,能令江湖上素以八面玲珑、狡黠圆滑著称的“粉面孟尝”也吃了亏,这个小鬼,还真是……真是有趣!
他不禁笑出了声,“我说,你骗来的银子,都花到哪里去啦?”
“山脚下王大叔的茶摊被路过的坏蛋砸啦,我给了他二十两;后山种菜的邱婆婆扭到了腰,不能下地干活,我给了她四十两;还有康小宝他爷爷,他娘好凶,经常不给他爷爷饭吃,我先给了小宝十两,叫他偷偷给他爷爷送饭,不够再问我要。还有,还有……”
一一似是踌躇了一下,嗫嚅着道:“这个月还剩下些碎银子,我凑了凑,跟师叔上街给娘挑了只簪子。”
他似是生怕别人的微词,狠狠瞪了楚留香一眼,高声辩解道:“我,我挣个钱也不容易!”
楚留香失笑道:“好好好,你挣钱不容易。那你娘收到了簪子,有没有夸奖你?”
“没有,”一一坦白的摇了摇头,“倒是小宝、小牛、阿九跟隔壁村的小鱼夸奖我啦。”
“哦?”楚留香奇道:“他们夸你什么?”
一一似是有些害羞,略微扭捏了一下,随即露出灿烂的微笑,闪着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们,他们都夸我无耻!”
“……”
楚留香揉了揉额头,抽气儿道:“是,是么?”
“是呀!”一一得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张开了嘴,语音有些含糊,却依然叫楚留香听的一字不差:“已(你)看,鹅(我)切(确)实是债(在),换牙!”
“……”
“唉,”楚留香叹了口气,颇有些语重心长道:“你有没有想过,这里是华山派,能进到玄玉观来的,大多是江湖中人,这些人若恼羞成怒,就不会伤到你么?”
小童虽已有些内力,可他毕竟是幼龄,那点功夫不单在楚留香眼中,就是江湖上任意三流高手的眼中,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一个小孩子,在这里守株待兔的等着骗一个个武林好手,未免太过危险。
“那有什么?”一一眉头一挑,又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我娘说了,后院是华山派重地,能进到这里来的,不是别有用心的江湖客,就是心怀不轨的登徒子。要是下战贴比剑的人来了,我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若是那些色迷迷的花花公子嘛……”
他抬头瞥了楚留香一眼,哼道:“就像你这样的,来我华山不外乎一个目的,送银子巴结我们还来不及,怎么敢动手伤人?哼!不骗白不骗!”
楚留香忍不住低头揉了揉鼻子,因为这小童确实一眼道出了他来这儿的目的,只是,他看上去有那么明显吗?
“一一,你娘也是华山弟子么?你是跟随你娘住在这里?”
孩子似乎很不愿涉及这个问题,警惕的瞪了他一眼,“你问这干什么?”
楚留香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哪位的门下,你的师父、师伯还有师叔,都不管你的吗?放任在此,肆意行骗?”
他可不认为枯梅大师教导出来的门人弟子,何时如此放任自流了,便是洒脱豪放的高亚男,也绝不会如此骄纵弟子。
一一却是对他的话满不在乎,懒懒道:“只要我娘不管我,师伯、师叔们绝不会插手。”
楚留香道:“那你娘呢?她不管你么?”
一一得意的撇了撇嘴,“我娘说,养不教,父之过,三字经上说的清楚明白,她可犯不着随意越权!”
这不但是位“怕麻烦”、“自恋”的母亲,还是位将为人父母的担子推卸的如此干净的母亲,楚留香感慨的想,也难怪能教出这么古灵精怪的儿子。
他问:“那你爹呢,难道你爹也有什么道理,也放着不管你?”
那孩子似是愣住了,抱着藤球有片刻的失神。
楚留香立刻意识到,他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他有些歉意又略显尴尬,抬手想要安慰性的揉揉男孩的头,却被他猛然挥开。
“喂喂喂,你那是一副什么表情啊?!!”一一颇有些愤然的瞪着楚留香,恨声道:“我爹只是不在这儿,又不是不在了,你干嘛一副看没爹的孩子的样子看着我?小心我见到我爹,叫他揍你!”
“好好好,”楚留香自然不会跟个孩子一般见识,他继续笑着哄道:“那你说,你爹为何不在你身边呐?是不是因为你太淘气了?”
“才不是呢!”一一急忙辩白,“我一点也不淘气,我爹更不会因为这个不要我!”
“哦?那是因为什么?”
“我娘说,因为他是个混蛋!”
看来这不禁是个“怕麻烦”的、“自恋”的、没责任心的母亲,还是个深闺怨妇,而且面对小孩子,竟然什么都敢说。
楚留香不禁感慨的想到,自己将来的儿子,可不要养的如此古怪、如此难缠的才好。
一念至此,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已在这孩子身上耽误了太多功夫。他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玉坠,递给了一一,笑道:“你既然在此守了半天,断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这样吧,我这个玉坠你就先拿去,就当做,是今日的战绩,你看可好?”
“贼不走空”的道理,楚留香自然比谁都明白,用在“小骗子”的身上,倒也合适。
只是,小孩子却不打算领他的情。
“那可不行,”他仰头道:“我没把你骗倒就是没骗倒,你好像打赏似的丢给我个玉坠,那算什么意思?”
“小骗子”倒还颇有些原则。
楚留香收起玉坠,拍拍他肩膀笑道:“也好,我今日还有些重要的事要办,改天再来找你讨教吧!”
他抬步正要纵身,却被一一拉住了衣袖,“哎,等等!”
墨黑的大眼珠满是警惕之意,“你,你这是要去哪里?”
楚留香仰头眺望那华山的至高之巅,“落雁峰!”
“啊?”一一吃惊道:“你,你也要上落雁峰?”
楚留香心底不免叹了口气,看样子,他口中所说的登徒浪子,还真是不少。
一一围着他转了一圈,左瞅右瞧一副打量模样,最后颇为嘉许似的拍了拍楚留香的大腿,以他小小的个子,也只能拍到人家大腿。
“喂,你不错呀!虽说大师伯现在去给那什么金老夫人银老太太的拜寿,不在华山,可我其他的师叔、师伯,还有师兄师姐们,也都不是好惹的。你从大殿闯过来,身上连半点伤痕都看不见。还有咱俩说这么久话,她们一个都没追过来,啧啧啧,你是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楚留香自然是高手,高手中的高手,可他能毫无伤痕、仪态洒脱的来到这玄玉观后院,倒不是为的这个原因。
他笑道:“我来此,自有你掌门师伯的准许,和诸位师姐的指引,大家以礼相待,又怎么与我动手?”
一一像是吃了大惊,瞪着他道:“你,你的意思是说,是我大师伯准许你来这儿,还,还肯让你上落雁峰?”
楚留香坦然的点点头,“不错,高亚男确实知晓此事!”
一一终于把那张得能放进只鸡蛋的大嘴闭了起来,眼珠子在楚留香身上滴溜溜的转来转去,不知在打着什么注意。
只是那脸上的表情,半是猜忌,半是审度,还有一点仿佛是,欣喜?
“这样吧,”他终于再次开口:“我带你上落雁峰。”
楚留香奇道:“你带我?”
“是呀!”一一理所当然的点点头,“落雁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么?要没我带着你,搞不好到了天黑,你也找不到!”
楚留香自是不会相信他夸张的说法,以他的轻功,到天黑,整个华山都能跑一个遍了,何愁找不到,他只是疑惑:“你知道,我要找谁?”
一一用仿佛看“白痴”的表情瞟了他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白痴都知道你要找谁。
但他又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乖巧起来,连声音也变得甜腻许多,仿佛撒娇似的抬起了胳膊。
“来,你过来抱我!”作者有话要说:华囧娘显然是对儿子灌输了二十一世纪沿街擦车俗称“碰瓷儿”的典故……关于一一口中的湿叔湿伯,某乔是认为枯梅门下华囧虽排行第二,但偌大个华山派长一辈的总不只枯梅一人,其他人的徒弟,年龄辈分考前的一一筒子自然也是要喊师伯。另外某乔没养过娃,不晓得五岁大的孩子有没有这么早慧,如果有偏差,乃们就当楚舅这个儿子是基因突变的产物吧otz……
第3章合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落雁峰的高度,并非海内名山的极致,但若要论险、奇、挺拔,却当真非它莫属。
百余年来,落雁峰一直是华山派禁地,因为这里,掩藏着许多华山的过往辛秘,而守护着它们的,便是久居于此的华家后人。
日久而愈显沧桑的红砖灰瓦,新漆翻饰过的朱红色大门,登高俯视,层叠错落的庭院,显得静谧而幽深。
华真真此刻,却并不居住在华家老宅之中。
楚留香不得不承认,若非一一的指点,他确实很难注意到老宅侧后,那极为隐蔽的一处。
碧波荡漾的水潭,争相斗妍的奇花,以及紧挨着山壁搭建的,精巧别致的木屋,芳香四溢,林叶扶疏。
看到这里的第一眼,他便已断定,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因为这里的一景一物,简直跟石观音魔窟里石壁下布置的一模一样。这里,完全符合华真真想要的生活。
只是,还差个农夫。
“小鬼,终于在外面野够了,肯回来了吗?”
随着脚步声响起的,是令楚留香魂系经年的清音,一如往昔的娇软甘美,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始终萦绕在耳边,又是那样的遥远,亦如早已停滞多年的时间。
而那张他思念已久的面容,随着“吱呀”一声房门的开启,堪堪,映入眼帘。
那张面庞,他太过熟悉,熟悉那每一分肌理,每一处起伏。
他午夜里每一个梦中都有它,他白日里每一分心思都有它,甚至他生命中的,每一瞬的念想里,都藏着它。
那张面庞,他又不太熟悉,不太熟悉的唇角,不太熟悉的眉梢。
他与她分别的时候,她还未及桃李之年,十九岁的少女,粉淡香清,自在烂漫。
他与她重逢之时,她却已度过风信年华,一举手一投足,乃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传递出来的,都是韵致,流溢风情,极尽媚妍……
“真真!”
随着一声轻唤,楚留香心底深处埋藏着的某种情愫,再一次浮出了水面,并随着血液在身体里,肆意的澎湃,恣意的扩展。
他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跳动起来,而他枯竭已久的生命,也跟着鲜活起来。
只因为两个字,真真……
相较于楚留香的激动难以自持,华真真的反应可以形容为,平静无波。
她的眼睛里无波,她的唇角、眉梢,亦无波澜。
她扔个楚留香的回应,只是一个白眼。
仅仅是,一个白眼。
白眼过后,她转身迈步,仿佛要再次走进这间屋,仿佛要再次关上这扇门,仿佛根本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人。
只有我们能够看到,她背转身后,唇角眉梢那藏都藏不住的笑意;只有我们能听到,她强自压抑的心房里,那掩都掩不住的蓬勃跳动;只有我们能够闻到,她由内而外、浑身散发着的,淡淡、却又浓郁的香气,喜悦的香气。
这些,楚留香看不到、听不到、也闻不到,这些,楚留香却猜得到,全部都猜得到。
每次她撒娇痴嗔的时候,扔给他的,总是这样一个白眼。
只是她不知道,那个娇嗔的白眼在他看来,蕴含着多少情愫,暗藏着多少魅惑。她轻轻挑起的眼角,微微撇动的睫毛,清澈流转的眼波,无一不是在撩动着他的心弦,轻易间便令他心尖颤颤抖,头脑晕晕然。
就像现在这般……
等他清醒的时候,那扇门板已再次的转动。
楚留香急忙跨前一步,势要阻止房门的闭合。
而耳畔一声轻呼,却令他神情震动,不禁停了下来。
“娘!”
那呼唤就在耳边,那呼唤之人,楚留香不用回头也能知道,是尚在怀里抱着的小童。
只是,这信息来的太过突然,突然到楚留香的脖颈刹那间僵硬,竟再难回头看。
他叫她娘!
他叫她娘!
他竟然,叫她娘……
等他自恍惚中回神,稳住脚下虚浮的步子,强作镇定,回首相望的时候,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竟也直愣愣的在盯着他。
脆生生的童音再次响起,带起他心头一片,更大的震动。
“你看,我把爹带回来了!”
他说爹!
他说爹!
他竟然,说他是……
“真真……”
他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颤音,那被点名解惑的人却依旧背对着身,毫无所动。
不得已,楚留香只好再次面向怀中小童。
“一一,你,你叫我什么?”
“爹呀,你不是我爹么?”
一一眨着漂亮的大眼,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娘说,能活着上落雁峰的男人,只有我爹。以前那些令人厌烦的剑客,还有色迷迷的登徒子,不是被我大师伯一剑劈了出去,就是被我师叔师伯们七脚八脚的踹下了山,你是第一个毫发无损的步入后院的。而且,我带着你在这落雁峰上溜达许久,都不见师姐师兄们将你围追堵截下去,可见你真是我大师伯放上山的。能叫我大师伯放上山的男人,只会是我爹。你看,我娘见了你,都没打算动手,别的男人若是像你这么色迷迷的瞧着她,早就被她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地了。你不是我爹,还能是谁?”
惊诧之情,夹杂着欣喜,一齐涌上楚留香的心头。
他没想过,从未料到,竟从未设想过……
“一一,你姓什么?”
“我姓楚呀?”
一一干脆的答道:“我娘说,不许我告诉外人。可你是我爹,当然不算外人,是吧?”
“对,我是你爹,我不是外人,我,我当然是你爹……”
抬手轻抚那稚气的面颊,他竟不曾意识到,这个与他幼年时,有七分想象的孩童,就是自己的儿子。
我当然是你爹!
蝙蝠岛石室内抵死的缠绵,还有归途中的每一个夜晚,我竟从来没想过,从来没预料到…
楚留香之华真真第2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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