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想讨个皇上的意思,好勘谳定罪,特别是,其中数名京官儿早已抄家,家人数千也已流放往黑龙江为奴,只有本人押解在大牢,尚未定罪。”
“你怎么说?”
“回皇上,臣当时就驳斥了他们,‘咱们大清没有大清律么?什么罪名该施何等刑罚,你们依律施刑都不会,怎么当这个官儿的?’”
“你驳的对,但那只是题中应有之意。朕登基之初就大力收拾了一批官员,其中还不乏京里的大员,流言自然是有的,他们以为朕是报私怨,打击异己?你要他们把意思捋清了,朕身为天子,但凡与大清江山百姓为害的,朕都要处理!圣祖爷还在的时候,就深恶结党之风,早年索额图明珠二人党争,险些酿成国家大难,朕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我大清众臣之中!”
杯盏碰撞的声音,胤禛似乎喝了一口茶,气平了些,冷笑一声接着说:“这些人里,不乏朕那些兄弟们的门人心腹,这些官员以为朕下不了手,下不得手?哼……抄家抄的是他们挪用国库、收受贿赂,以为这样儿就能不死?该杀的,朕一个也不会饶!”
“是!臣以为,把杜绝党争的题目也写成明发,登邸报昭告天下,已绝来人侥幸之心,以明皇上告诫爱护之意。”
“嗯,就照这个意思,你明儿个写好了拿来看,要让他们明白,今后若有再犯者,休怪朕……不教而诛!”
这最后四个字说得又阴又冷,张廷玉回答得也分外响亮,“喳”的一声大得估计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张廷玉匆匆走了,今生第一次听到这么正式的议政,就是这么大的题目,我还愣在原地屏息凝思。
“凌儿在么?”
“啊?……在!”我连忙绕出去,从李德全垂手侍立的红漆包镏金万福镂花门进养心殿东暖阁,胤禛盘腿坐在南面炕上,一手拄额,一手还握着在出神。他旁边,东暖阁南窗一溜儿镶的整块玻璃,挂了鹅黄|色纱帘,又因为国丧期间禁用喜色,把纱帘都卷起来,换成简单的白布聊充窗帘,映着几处辉煌的灯火,他的脸上仍有阴影,眼中挂着冷冷的倦意。
心中酸热,只觉有满腹的话不知如何出口,但这陌生的书房还残留着严肃凝重的气氛,先规规矩矩跪下磕头唤一声:“皇上……”
“呵呵……心里老是惦记着的事儿,总算办了,你想说什么朕都知道,朕说了,这是为了大清江山,你只要过来,好好陪着朕就够了。”胤禛下炕一把拉起我,搂着我仍坐回炕上,“今后来时别闹虚规矩了,你和朕朝夕相对,要是这么早也跪晚也跪的,朕可受不了!”
“今后?”
“是啊,今后朕在前殿时,你就过来伺候笔墨,朕见人时,你就回避到后面就是。朕知道你刚入宫不习惯,老是拉着裕亲王福晋不放,裕亲王府诺大的家业,裕亲王福晋不用操心?再者,宫里头有些闲杂人等,朕一时还腾不出手来整治,把你一个人留着,朕还真不放心。”
前面的话,听得心里暖暖的,后面的更要紧:养心殿毗邻乾清宫,上书房也设在这里,是天子居所、国家大政所出的机要地带,特别是胤禛继位以来,连京城都戒严了近一个月,这里更是气象森严,关防特紧,怎么还会不放心?可想而知,这“闲杂人等”是出于宫内,那天胤禟的不速来访肯定是一遭,还有看上去颇有城府的容珍之流宫人太监,不知道是否也有什么蹊跷……
想起他的“皇九弟”“皇十四弟”,种种前因后果又苍蝇似的在脑中嗡嗡乱转,这些叫人最烦心的琐事,越是描不清楚越是有杀伤力……
想着,忽然退出他双手环成的圈,重又跪下道:“皇上,在西宁时,十四贝子确实对臣妾照顾有加,特别是臣妾脚上的伤,十四贝子换药包扎十分经心,臣妾对十四贝子感激万分。只是,十四贝子和臣妾清清白白,此心,此心……”清朝女子为贞节表白,不是常常要发誓,甚至用死来证明吗?原本就是一时之气,说着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表达下去。
胤禛伸手拉起我,他的指尖冰凉,手掌温暖。
“凌儿,你这傻丫头,朕问过你吗?朕还不知道你?起来吧……”
“可是皇上,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哈哈……”他干脆笑了,“好了,凌儿,人为之言,苟亦无信?外面还传言我是弑父篡位呢,难道也信得?”
第一次听他自己说起这个叫人心惊的传言,态度却如此轻松,抬头看他,他正微微眯着眼睛注视我。
“你就不必说了,老十四是什么性子,我也很清楚,他这不过是恼了我,你是在代我受过,呵呵,像十三弟以前常说的,我现在也是‘虱子多了不痒’,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背地里把朕说得不堪着呢,你这点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有我呢。”
“……真的吗?可是,众人谣言难禁,特别这话又出自十四贝子之口,叫人怎能不信?凌儿不算什么,于皇上声誉却是极大的诋毁,皇上原本就为朝内外诸事烦心操劳,只怕这样长久下去,皇上就算再疼凌儿,也难免不堪其烦……”
“哦?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说得自己也丧气起来,发现胤禛也收了笑意,神情有些淡淡的思量之意,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谣言起于哪里,朕很清楚,迟早要治了这个根儿的,眼下却还急不得。至于你,凌儿……朕说的话,什么时候没过准儿?告诉你不妨,你不在身边,朕没有一个时候儿放心得下,虽然不如亲见,但也……”
灯火摇曳,胤禛又露出那种比夜空还让人看不透的目光,轻轻拉近我,双手握着我的腰,语气幽幽的道:“你在西宁,脚伤之时,老十四他每天都在傍晚去给你换药,从不假手他人——自然是为着朕挂在你脚上那把小金锁,他还算有点良心;他去看你,也是一时就走,从不过多停留;你嫌闷,他派了轿子让你出去转转,向来都有一队人马远远在后头跟着的,这个,连你自己还不知道吧?允禟给你送了厨子、大夫去,你一开始不高兴,硬要把他们立即送回……还有,你把允禟送去的东西都分给了西宁的百姓,是不是对身边的人说过一句,就算替他积点阴德?”
……夜很深了?有些寒意。养心殿里里外外静得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两个小人儿好象又要在我脑中吵架,要很努力才能把它们压制下去,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情:如果在西宁那些漫长的等待日子里,我知道胤禛的眼睛,或者说耳目,随时都在我身边看着我,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会觉得安心、温暖,还是……可怕?
前一个我,是完全沉溺于爱情里的古代女子,而后一个我,是渐行渐远的,民主、人权观念早已深入潜意识的现代的我。
那时的形势多么微妙?谁也不知道康熙会传位给谁,派人去盯着胤禵,对他们兄弟来说是很自然的,连八、九不也那样做了?胤禛的人只是顺便看看我而已。但在那监视后面,到底有没有一丝猜疑,是不是一种绝对的控制?
……
胤禛轻轻摇摇我:“凌儿?所以朕说,让你不要放在心上,就不要放在心上,朕只要你好,只要你在朕身边,别的都不要去想。否则,就是辜负朕这番苦心,明白吗?”
我听见自己在问:“对了,皇上……性音……坎儿他们去哪里了?”这话,原本非常非常不想出口的,但我此时竟没有来得及控制自己。
冷场的沉默。
“凌儿……”胤禛的声音变成他最可怕的一种:轻、淡、没有表情:“性音,他不愿再留在京城,正好朕有些事儿要李卫去办,就让他去帮着些李卫,李卫最近给朕的密折,说邬先生要去云游,已经让性音保护邬先生去了,这一件,朕虽然一时也不能把他找出来见你,但李卫的折子还在这里,可以为朕作证;坎儿,他现在是大员,正二品的官儿,和李卫品级一样,但他已经不叫周用诚了——他的名儿,还不是都是朕给的?换了个名字,朕把粘竿处交给他了。改日,他来的时候,朕可以安排他见你。”
他一一细说,我心中在一万遍的后悔:那些有什么要紧?怎么可以因此在我们之间点燃猜疑的危险火花?只要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他能保护我,和我们的爱情!但心里越急,人越是愣着说不出话来。
“凌儿……朕真是难,这些话儿,就是十三弟,朕也没对他说起过。粘竿处的差事,更是少有人知……外头都说朕些什么话儿,朕都不放在心上,朕,是什么样人,为什么样事,百年之后,自有江山、青史为证!难道你也认为朕是个残忍险恶的人吗?你怕朕了吗?有些事,朕不得不为,你还不清楚我那些兄弟?就是现在,还在暗处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想瞧朕的好儿!不是这样,朕怎样撑到今天?怎么保护你,保护十三弟?”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突然低声喘不过气的咳嗽起来,声音嘶哑疲倦,平时几乎没有见过的白发突然跳出几根,映着灯光灼痛我的眼睛。
“胤禛!”手足无措,慌张的抱紧他,轻抚他佝偻下来的背,只知道反复叫他的名字,“胤禛……”
李德全听到咳嗽声慌忙推开门进来,一见这情景又吓得飞快缩回头,关上门。
咳嗽声渐渐平息,第一次忍不住把他的头拢到自己肩上,脑中突然异常清醒的为他想着一切:小时候学历史,就知道在历代皇朝制度的发展推动下,雍正成为了中国古代史上把封建专制推向最极端的皇帝,总结了前人种种最有效的手段制度,多管齐下:告密的密折制、剥夺上书房大臣、内阁大臣权力的军机处,而现在由坎儿负责的粘竿处,不就是后期被朝野传为堪比明朝东西厂、锦衣卫,眼线无处不在,杀人不眨眼的特务部门?这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他生存和自我实现的竞争已经发展到必须彻底消灭每一个威胁;胤禛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爱也如他的统治,强势得让人不容置疑。
“凌儿……你随我来!”
喘息才定,他突然拉起我就往外走,我还没反应过来,李德全已经带了小太监慌忙从后面拿了我们两个的斗篷来给我们披上,一边问道:“万岁爷,您这是去哪儿啊?”
“都不许跟着!”一路走,胤禛一路大声说,最后摈退了众人,只剩下李德全,终于还是远远的在后面跟着。
我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雪,如果没有胤禛环着我的腰,早就跌倒了。出了养心门,经过隆宗门,夜果然深了,一路上只有侍卫在跪下叫“皇上”时慌忙掩饰的惊异目光。
越走越空旷,穿过几道门,宫里最宏伟的那座建筑出现在眼前,三层汉白玉石雕基座上稳稳坐着的巨大的红色宫殿,重檐庑殿的太和殿就算半尺厚的积雪也无法完全掩盖金色琉璃瓦映着雪的辉煌光芒。从这里的广场出去,再前面就是午门,后来的天安门了。
走在这里,人自觉渺小,有些畏缩的看胤禛线条险峻的侧脸,想起当年在他的王府里,也是这样拉着懵懂的我,穿行在深夜里……可是他为什么拉着我走上陈设日晷、嘉量、铜龟、铜鹤的丹陛?推开镌刻龙纹的鎏金铜叶接榫的沉重朱红大门,眼前金砖铺地,高高的龙椅就设在殿内正中,龙椅两侧排列着贴金云龙图案的巨柱,龙椅前两侧陈设着:宝象、甪端、仙鹤、香亭,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胤禛?……皇上?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因底气不足而微弱的声音居然有回音,这里太过于空阔阴冷,不由得往他身边缩了缩。
“凌儿,你看见这个了吗?”胤禛指向那在黑暗中也金灿灿耀眼夺目的龙椅,“我要你明白,自我决定从皇阿玛手中夺回你一条性命那时候起,我心里,就已经把你和这一切系在一起了!”
他的声音浑厚响亮,镇住了簌簌寒风带起的回音,他是这里的主人。
他扳过我的肩膀,也扳过我凝固在龙椅上的目光,从我的眼睛直看到我心里去:“凌儿,那些个传言不会蛊惑了朕,因为朕只信你;你也不要被俗事纷扰迷了眼,好好看清这里,我要你明白:胤禛,仍是胤禛。”
真没出息,为什么又想流泪?但视线里的他依然清清楚楚,多年来的北国风雪、晨露秋霜,往来徘徊中喜悦、悲伤、期盼、彷徨、恐惧、忧虑、心灰、柔情……涌上心头,帮我重新把他看明白。
“胤禛,别急,我都明白,都明白……我曾爬上过终年冰封的雪山,就是那里,也比不上这大殿龙椅的苍凉孤绝……”
惨白的雪光映着冷漠的红墙,朱殿金瓦,怎么构成的场景却是世上最寂寞阴冷血腥森然的?北风呜呜哀号,打着卷儿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从冰天雪地的广场毫无阻碍的冲进太和殿,回声如亡魂呖呖,仿佛在佐证我的言语。
胤禛拉着我双手把我藏进他的斗篷下,我便伏在他胸前静静听那天地之间风声激荡,彼此胸中还有很多话壅塞而无法成言,但我们的心从未如此澄明接近,近得只需要感受对方的血脉搏动,而不再需要任何言语。
很久很久,风声稍住,胤禛终于又笑了:
“凌儿,你险些让我担心了,念天地悠悠,吾谁与共?所幸,仍只有你知道我,我知道你罢了。”
春寒
第四十三章
什么侍侯笔墨,简直是在养心殿隐蔽处“垂帘听政”——这是几天下来我最大的感受。胤禛之所以需要待在养心殿,必定是因为忙得不可开交,总有络绎不绝的人要见,虽然大多数官员都由张廷玉、因受“托孤”宣读康熙遗诏而突然跃居上书房大臣的“皇舅舅”隆科多、两位理政王大臣也就是“皇八弟”和“皇十三弟”各自分头或一起先接见过,然后把各方事情的要点汇总到胤禛面前,就算这样,也往往要花上半天时间,又因为新朝初期,许多琐事百废待兴,怪不得胤禛总是忙到夜里还在处理政务。
有人的时候,我最初还能在后面听,但听不到半个时辰下来,就已经头昏脑涨。全国天南海北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小事多半一言两语带过,重要的,经济方面就是盐、铜、粮、税赋等大宗帐目,政治方面则牵涉更多,说话间诸多隐晦,官员任免甚至生杀,一些职位的安置和取消,都是大有文章。特别叫人惊佩的,还有众人思维的即快又深,我对政局从没有过什么细节上的了解,一件事听不了几句就已经跟不上思路,坐不住的同时,真正对这几个人刮目相看起来。
张廷玉谨慎持重,一心求稳,柔中带刚,发言和沉默的时机永远选得最恰当,说出的话也几乎无可挑剔,让我简直怀疑他已经成精了;隆科多是个公鸭嗓,事事喜欢出头显摆资格,但只要涉及自己利益,哪怕千回百转也能绕回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廉亲王圆滑老到,一件事能分析得八面玲珑滴水不露,却很难听出他自己真正的意见;怡亲王说话最少,但总是最有分量,且最有效,特别在有争议的时候,他通常是最后说服胤禛的关键因素。
回来之后,见到的胤祥总觉得有了些不同,是一种无可形容的气质变化,只有听到了胤祥议政时的这一面,才发现我心中那个义气却莽撞、聪明但冲动,总是需要人担心的胤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已经拥有和他某些兄弟们一样深沉的心机。只是,这样的变化,来源于多少沉重的忧患,可想而知,我最担心的是,这对他的健康,绝不是一个福音。
但这一切过分复杂的人和事,要了解、把握、掌控,最后不过衬托出胤禛一个人的杀伐决断,要事无巨细的牢牢把握这一切,胤禛钢铁般坚毅的意志实在是必不可少。也真亏得他,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全神贯注,茶也没有喝过一口,让人难以想象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这样长年累月的熬下来?
坐不住的时候,我就在养心殿中四处乱走,前殿很大,王公大臣进来时都会有通报,离开时动静也不小,我可以很快回避。
但也有些人是回避不了的。
正月十五,胤禛下午见过人就起驾往慈宁宫陪太后过元宵节了,这次阿依朵不在,我无事可做,还在前殿看着收拾东暖阁的杯盏,打量都妥当了,才转身要回后殿去,宫女太监都已纷纷退出,一个人却鬼魅般不知怎样进的殿,已经坐在东暖阁一角椅子上看着我。
乍一见他,我面上不形于色,心理反应却几如见鬼。
皇帝前脚才走,他后脚就已经坐在这里;虽然最可靠的侍卫、宫监和李德全等人都随皇帝走了,但一路上禁军侍卫宫女太监仍多如牛毛,居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儿提醒或通传;康熙“七七“已过,胤禛的布置也已初步稳定,被关了四十九天的宗室都已经放回了家,他出入宫禁却依然这般自由随意。
这样出现,不得不让人警惕之意更甚。
如此便愣在那里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左右看看,养心殿的宫人很多,但大多是李德全为了应付胤禛登基以来住进这里后,人手不够的急需,从乾清宫和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调来的,背景混杂。胤禛和我提过一次,他登基以前在宫中收服的得用人手,虽个个精当,但数量不多,他也没打算一时就根本解决这个问题,“……诸多问题,根源只在一样,朕终有一日除了那根儿,这些都迎刃而解。”记得胤禛是这样说的。
我踟躇这一阵,胤禟也不说话,微眯的眼角带笑,神色却没有笑意,目光只锁定在我脸上,被他这么毫不留情的盯着,我真要恼羞成怒了,一拂手就转身要走。
“凌儿恼了,呵呵……别走,后宫妃嫔都去慈宁宫,一家子热热闹闹过元宵了,你怎么一个人留在这冷冰冰的地儿啊?”
他说这个做什么?那还不简单,自然是因为名份,他想挑起我的不满?
尘世羁清穿第2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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