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继续向前仿佛没有看到一地的碎纸屑,走到书桌前站定,转头细细打晾着孟昶半晌后说道:“你看起来很年轻。”
孟昶没有作答,他不清楚刘云的意图。
在他的眼里这种问话是没有意义,他的短刀可以在一瞬间带走目标的生命,他曾经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做这样的傻事为的只是争取一个活命的可能,但此时他却没有从刘云的话里听出这样的想法,仿佛长者与晚辈之间正常的交谈。
孟昶不理解,所以沉默。
“圆满?”刘云接着问道。
思索片刻后,孟昶点了点头,不知道刘云有没有看到他的动作,但这不重要,只要他回答了就已经足够。
“来了两个圆满的杀手,皇帝还真看得起我。”
刘云自嘲的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一件让他极为感兴趣的事,他神情恭敬的问道:“听说每个圆满境境的人在突破时感受与自己之前的心境完全相反,是这样么?”
孟昶想起青城后山上一只猪一个人的形单影只又想起春城客栈里的那壶酒那朵花,不太确定的点了点头。
“那么,你当时感受到的是什么?”刘云笑问道,随后又补充道:“我知道这个问题对于你们来说也算是一个秘密,问这个问题显得有点唐突,只是希望你能告诉我,就当是满足一个将死老人的好奇心也好。”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问这个问题,孟昶毫不犹豫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春”。
春天的春。
第十九章春之牢
“好一个春天的春。”刘云拊掌大笑,摊开宣纸挥毫泼墨,断笔在指尖轻舞在纸上移动,不过眨眼时间一个“春”字便已大功告成,字体鸾飘凤泊,不拘于形,却有一种难言的悲创之意。
孟昶不懂书法,却也能看出字迹未稍流露出来的束缚,像一只笼中鸟困守在尺宽之地,欲飞而不得震翅,欲往而不得自由,字体飘逸里隐藏的无奈似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他的心。孟昶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连忙将视线移开。
春,像一行无言的诗。
“不好,不好……光有春字却无春意,岂不若貌美如花的女子偏生有一副屠夫的身材,了无生趣,当大呼悲哉。”刘云仰头长叹,又低头轻语神情竟似疯癫,猛然抬起头盯着孟昶大声问道:“何为春意?”
“天蓝,水清,阳光明媚。”看着刘云的表现,孟昶心里对他多出几分警惕,口中谨慎答道。
“天蓝。”刘云嘴里重复,拿起断笔在纸上画出一道横线,而后笔尖轻点,不过一会儿功夫,所谓蓝天就已经完成。孟昶探身看去,竟有几分相似之意。
“水清。”断笔在春字下面不停移动,笔尖回转,一汪大湖就已经完成,看它的样子就像城外的碧波湖,笔尖不停在湖面轻点,一叶浮萍跃然于纸上,而后笔尖下移在湖中随意几道,几条游鱼就在这湖中轻轻摆尾,浑然不知道它们只是生存在一幅画里,几株水草出现在清澈的湖底随着游鱼摆动起的波纹左右摇摆。
“阳光明媚。”刘云话音刚落,一颗太阳就出现在蓝天之下,四周光晕流转,似乎真有一种阳光普照的意思。湖面浮萍,湖中游鱼,湖底水草竟相吸取难得的温暖,整个画活了过来。
“不好,不好。还是缺了点什么。”刘云依旧摇头,对这幅画很不满意,思索过后抬起头问道:“春天如果没有花,又怎么能叫春天。花在哪里?”
刘云的表现越来越出乎意料,他似乎是真的想完成一幅画还是因为死亡的恐惧已经让他失去的理智,孟昶心里暗道,听到他的问话不由得想起碧波湖边的景色,依照着答道:“湖边有一个土坡,土坡上可以画几朵花。”
“妙。”刘云大赞,兴高采烈的在湖左边画上一个土坡,土坡很高,高到快到接近画上的天空,几朵花孤傲的开在坡顶上,周围没有任何的点缀,只有几块岩石的线条显露在天空下,似在说话却又无言。岩石上,花瓣离天空不过一指一遥,就算是这短短的一指之宽却是这几朵花永远都无法碰触的距离。
“有花亦当有树。”刘云随手在湖右侧画上一棵树,树干很细,细到只有一指的宽度,树上只有几片树叶,树叶似乎随叶都有可能从树上落下,树却很高,树稍直刺苍穹,最高的处却与几朵花的高度一样,只能无奈的看着触手可及的天空。
“春天的美,美在景,美在心。可是如果没有春风,再美也只是一幅安静的画。”刘云眉头紧锁像是在考虑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却不得其解,不得已抬起头问道:“如果有春风,应该在哪里。”
也许是想弄清楚刘云的真实意图,也许是被刘云所作的这幅画所吸引,孟昶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花可以在任何时候开放,树可以一年四季长盛不衰,而风却不同,虽然一年四季都有,但意思却不一样。春风只能在春天里。”
“你看这里,哪个地方是春天。”似乎为孟昶的态度又或者是因为孟昶的回答,刘云的眼神隐隐发亮,接着问道。
“整幅画就是春天。”孟昶说道,随后觉得这个回答实在是太无知太敷衍,指着画上唯一的一个字,又改口说道:“如果要是在画里,那么只有这里了。”
“不错。”刘云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夸道,低头在“春”字上画出几缕弯曲的线条,线条轻轻地舞起,春风开始吹动,这幅画活了过来。
“好一幅春意图。”
双手将画举起,竖放在眼,刘云满意的点了点头,仔细浏览之后又长叹一声,说道:“可惜这将是我画的最后一幅画了,却没有时间来它上色,终究还是一场遗憾,一场空啊。”
将画平放在书桌上,旋转正对着孟昶,说道:“这幅画是我们两个人的功劳,你看看还满意么?”
孟昶不由自主的向前几步,走到书桌对面凝神望去,画很好,画得也很精细,连湖底水草边缘细微的粗糙都清晰可见。画的是春,画得是春意,但这片春意却被锁死在这尺宽的纸面上,进不得出不得,春风看似飘逸,却也是同样的结局,而春却像是被关在牢笼里,关在画的最深处。
孟昶抬起头,眼里露出浓浓的疑惑。
刘云微微一笑,没有任何想要解惑的迹象,走到书架前在书架一个无法让人注意的角落里拿出一壶酒。
有酒却无杯。
刘云不以为意,直接对着壶口喝下一口,转过身对着孟昶笑问道:“春城里有一种酒,是集一百种花开出的第一片花瓣酿造的酒,名字很简单,叫做初开,酒很淡淡得跟清水一样,喝下去却能让全身都热起来,不知道你有没有喝过。”
孟昶想起碧波湖凉亭内的那壶酒,点了点头。
“你很幸运。”
刘云夸赞着说道:“这种酒只有春城才有,其它地方也可以酿造但总会少了一些味道;这种酒也很少,每年酿造出来的也只有那么几壶,你能喝过足矣证明你的运气,运气好的人通常可以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但你肯定不知道春城里其实还有另外一种酒,这种酒是用百花落下的最后一片花瓣酿造,这种酒更少,因为谁也不会知道最后一片花瓣会在什么时候落下,就算有人幸运的集齐了,最开始收集到的花瓣也有可能因为时间原因而腐朽,这种酒每年最多也只能有一壶。”
刘云晃动着手中酒壶,眼里露出得意的神色,说道:“我现在喝的就是这种酒,酒很苦,苦到喝了第一口绝对不会再去喝第二口,所以这种酒虽然很少,却没人愿意喝,我才会极其幸运的收集到一壶,这种酒还有一种特别的效果,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也许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知道了。有人把这种酒叫做葬花酒,名字倒也很贴切,不过我也给它取了个名字。”
“它叫命运。”
走到书桌前,刘云指着画说道:“这幅画,画得很糟糕,却是我最满意的一幅。”
“这画倒底是什么意思?”孟昶皱眉问道。
“你看这像什么?”刘云手指沿着画四周移动,从极细的树干底部开始手指移过天空顺势从土坡而下在湖面如同一只小船划动又回到了树干的底部,画出了一个完整的框。
“牢。”孟昶答道。
“不错,正是牢。”刘云大笑,后又接着说道:“世人皆言,春之美美在景。如果没有美丽的景色,那么春天还是春天么?帝国以北的雪原里也有一年四季的差别,但谁愿意相信那里会有春天,东边的大海里谁又能知道有没有春天,西边的那场大火到现在还没有熄就算有春天又能怎么样,南边的黄沙在春天里也开不出一朵花。”
“没花怎么能叫春天,没树怎么能叫春天,没有赏春的人怎么能叫春天?”
看着孟昶眉头紧锁的表情,刘云笑了,说道:“没了它们,春天就不能被叫做春天,它们就像个天然的牢笼将春天关在里面。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世上所有一切都是牢笼,花草树木紧锁着春天,便是春天的牢笼,春城限制着我的自由,就是我的牢笼,帝国边界有各种各样的屏障阻挡了那个人的野心,这帝国就成了那个人的牢笼,而这天下,天下让所有的生灵都在其下按照各自的方式生活,便成了天下人的牢笼。”
“这,就是命运。”刘云对着酒壶猛喝一大口。酒似乎真的很苦,苦到刘云的脸上都露难言的枯涩,只是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看不真切,孟昶也没有发现他脸上的变化。
“如果没有春天,那会怎么样?”在思考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孟昶低声问道。
“如果没有春天,花还会开么,草还会绿么,树木也许永远是一身枯败直到化成泥土。”
刘云满意的看了孟昶一眼,凝声说道:“如果没有我,春城就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意义,也许就不会存在。如果没有那个人,帝国也不会是现在这副风雨飘摇的模样,却无力回天。如果这世上没有任何生灵,那么这天下将会是死寂一片,所有的意义都不会存在了。”
“这也是命运。”刘云又喝下去一口酒,酒在喉咙流过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内清晰可闻,但是孟昶却沉浸在刘云所说的那些话里,没有抬头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刘云脸上不正常的色泽。
第二十章往生
刘云手捂着胸口慢慢弯下腰,腰弯得很低,就像小孩子做错事在父母面前弯腰认错一样。
刘云不是小孩子,他也没有做错事,眼前站着的也不可能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母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化成一掊黄土。
他弯下腰只不过是想拾起地上的一片纸屑,至少孟昶是这么认为,因为他没有看到老人脸上露出的痛苦的表情。
刘云隐藏的很好,当他站起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如初,甚至原本枯黯的脸上多了两道红晕。他的手上多出一道纸片,纸片被撕地很糙,足可以证明撕纸的人当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将纸片举到眼前,说道:“我撕碎了一张纸,这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为什么要撕碎。”孟昶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一个人撕碎一张纸还需要理由么?但他知道眼前这个老人肯定会出说后面的话,所以他就问了。
一个人讲故事的时候如果没有那句经典的问话,那岂非是太无趣了。
所以孟昶问了,只不过问出的不是:“后来呢。”
老人也回答了。
“因为我在纸上写了一个字,这个字让我的心情变得很糟糕,于是我就撕了它。”
刘云笑了笑,指着书桌上一叠纸,又说道:“它们生来就是让人写字,但是结果却不一样,有的可能会成为传世佳作被万人敬仰,有的可能会被揉成一团扔进臭烘烘的粪坑里,也有的可能会像它一样,被写字的人撕成碎片。这就是命运。”
孟昶没有说话,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每个人出生时都一样,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哭。”
刘云接着道:“但以后却不会一样,说的话,做得事都会有点差别。有人会夭折,有人会长寿,有人会功有名就也有人碌碌无为,有人富甲一方,也有人终身贫困潦倒。这些也是命运。”
将纸片扔在地上,指着画上的几条鱼,刘云问道:“这鱼怎么样?”
“很好。”孟昶肯定回答。
鱼当然很好,只是简单几笔就勾勒出活灵活现的模样,鱼的参差不齐都能看得很清楚。
“如果有一天,它们跳上岸呢?”刘云接着问。
“死。”孟昶肯定的答道。
鱼离开水必然会死去,这是三岁幼童都知道的常识,孟昶当然也不会不知道。
“如果它们一直呆在水里呢?”
不等孟昶回答,刘云就已经说出了答案。
“它们当然也会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每个人都会死,也是时间早晚的不同。”
孟昶静静听着,他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伤。
因为他已经看破生死,每个人都会死,又何必感伤。
“你知道鱼离开水多长会死?”刘云问道。
孟昶摇头,他只会杀鱼,烤鱼,他还知道烤鱼时加一点面粉,烤出来的鱼味道会更美。他只知道人被割破喉咙多长时间会死,从来都不会去关心这个问题,,所以他当然不知道,不知道就无法回答,所以他只能摇头。
“我听说有一种鱼,离开水可以再活三个时辰。”
刘云淡淡说道:“所以它们会经常离开水面来到地面上过上短短的三个时辰,有时候来不及回去了,只能挣扎着死去。但是这短短的三个时辰里它们看到了,感受到的,却是其它鱼永远都没办法知道的。”
双手撑着书桌,低头看向画里的鱼,刘云沉声说道:“它们死的有价值。水就是困住鱼的牢笼,有鱼在水里一生平平淡淡的过,有些鱼会渴望外面的阳光、微风,于是它们会用力的挣脱开,在地面活上短短的时间。”
他突然抬起头,面对着孟昶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你是愿意默默的活一生,还是宁愿像它们那样活三个时辰?”
你是愿意做流星,还是愿意做蜡烛。
这个问题相信很多人都曾被问过。
流星的光芒虽短暂,可是那种无比的辉煌和美丽,又岂是千万根蜡烛所能比得上的。
孟昶没有回答,他在沉默着思考。
孟昶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刘云笑了笑,并不以为意,种子既然已经种下,生根发芽是迟早的事情。将那张画仔细的卷好,递到孟昶面前,说道:“这张画送给你了,就当是感谢你陪我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人一旦老了知道自己没多长时间可活的时候,话就会多了一点,甚至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因为死了就没办法再说话了。况且这幅画里也有你一部分的功劳,你拿着也是理所当然。”
孟昶略微思索片刻,挥手拿向那幅画。
手抓在画上,手也被刘云的手抓住。
刘云的手是乾燥而温暖的,被这只手握着,他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但他的另一只手却紧紧握着他的刀,刀是冷的。
刘云抓着他的手,突然说道:“反抗命运者死。顺应命运者……等死。”
话刚说完,黑色的血从他的嘴角流下。
人的血当然不是黑色的,除非是他已经服下了毒药。
黑色的血落在他红色的寿袍上,绽放出一朵黑色的花。黑色的花越开越大,像地狱里的勾魂使者不断索取着刘云的性命。
孟昶抽手,后退一步,那幅画在空中无力的飘落,落在两人之间的地上,一滴黑色的血落在画上不断蔓延扩大最后将整幅画都染上一层黑色。
“你。”孟昶厉声道。
“往生散。”
刘云无力的说道,手指着着书桌上的酒壶满渴求的看着孟昶。
临死前还想着喝一口酒的人必然是个酒鬼。
但孟昶知道眼前的老人肯定不是,他是前任宰相,他是天下学子的榜样,这样的人不可能是个酒鬼,也不能是。虽然不知道老人要酒的原因,但孟昶还是走到书桌前将酒壶拿起又郑重的放到老人的手上。
往生散无毒,但它进入人体内就会遍布全身不断的化解人的生机。不是毒自然对别人没什么影响,哪怕孟昶现在喝下老人流出的血吃他的肉也不会有什么伤害。
老人咕咚地喝下一大口酒,闭上的眼睛又睁开,有些疲惫的说道:“往生,如何才能得往生。这酒虽然很苦很难喝但却能压制往生散的药性,所以我才能支撑到现在。只怕再也没办支撑下去了。”
“为什么?”孟昶低声问道。
“我看到命运的轨迹会在今晚断裂,我看到属于我的那颗星辰已经暗淡无光,可是在临死前我还想反抗一下这该死的命运,这该死的老天,是不是很可笑?”刘云有气无力的说道。
孟昶摇了摇头。
他看着眼前的老人,看着眼睛已经快要没办法睁开的老人,他的眼色里充满了仰慕和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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