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抚了一下他的脸,放下手,温淡道:“没事。”
青瓷紫砂跟竹心都已经悄悄出去了。
安鞅看着大半年不见的长生,眉头渐渐纠结了起来。自那年溺水被她所救因而到她身边,他从未见过他的姐姐脸上露出这么萧索的神情来。
看她眉间风轻云淡,眼神却越发幽深暗黑不见底的模样,安鞅心中一疼,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像小时候一样扑上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姐,你怎么了怎么了?告诉我啊!”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像个孩子了,哪里还有那殿堂上灵智沉稳刚灯下温和宁静的兰芳少年的模样。
长生伸开细长的两指叉开抚平他拧紧的眉间,而后轻轻推开他,对他微微一笑,声音淡淡道:“没什么,就是累了。你先去吧,明日再说。”
说着,她自己已经站起身来,往后院去了。
安鞅愣愣的目送着她的背影,眼神慢慢犀利起来,脸一肃,起身直奔吕四住处。
夜已经很深了。
东苑书房正对着庭院的推拉门敞开,长生长身赤足站在檐下木地板上。顶着秋玉络的尖叫而剪了短了三分之二的长发堪堪散了一肩,暗红色的长袍一直拖到地上,伸出手去,雪花落在指尖,一点冰凉。
背后书房内点着烛火把她的影子曲折的印在地上,屋中燃着熊熊炭火,可这点温暖并不足以让她冰冷的心热起来。就连衣服上那华贵的金线织绣的花纹,也仿佛因为主人的心情,而失去了往日里的光彩,黯淡了下来。
不是没有怀疑过。
这些年,她踪迹大江南北。走得越多,看得越多,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早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始终总是抱着希望的。
一样的文字,一样的文明,一样的语言,都可以找到借口,但总不可能还有一样的海岸吧……
东海岸,那是她与母亲一起的唯一一次旅行所到达的终点。
虽然是包得严严实实的被母皇抱在怀里,但她的记忆不会骗她。
那头一次见的大海,京城的围墙外如此波澜壮阔的碧海蓝天,在她幼小的心灵铭刻下的烙印是如此之深。
她永远记得站在那片悬崖上,在脚下拍打着礁岩的浪涛声中,母皇在她耳边轻轻的叮嘱:“看清了,我的公主,看清这蓝天,看清这大海,看清这山河,这就是大民……长生,记住了,我姬君家的女儿,不管扬抑,不管飞在九天还是跌在九地,永远要站得笔直的骄傲漂亮!”
回京后不到三个月,母皇驾崩了。
她蹲在悬崖上,慢慢的向下探出手,摸到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纹路,闭上了眼睛,终于绝望。
就算流落海外,可怎么解释这里东海岸也有一处她跟母皇曾站立过的一模一样的悬崖?甚至崖下某块石头的纹路都一般无二?
大夏的版图,粗约的画来,跟大民三百多年前的姚朝一般无二,就连其中分布的城市,塞北江南,也都有九成九能相应的对照上……做为一个理智的帝王,她已经不能再跟自己说这是《镜花缘》里的海外男子国,只要有能出海的大船,向着日出的方向航行,不管多少年,总能回到大民……
她回不去了。
父后,嫆和,她的江山,她的子民,她的汉广宫,她的燕京城,秋思宫前碧绿的草坪白色的玉阶金色的雕像,她都再也看不见了。
摆脱了病痛,有了一个能飞天遁地的健康的身体,可没有了父后嫆和欢喜的笑容,没有了大民壮丽的河山可供她涉足,于她而言,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长生掩下眸,藏起温热的眼睛。
这样漆黑的夜里,雪落无声。
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鹰鸣,长生怔了一下,抬头,迟疑的伸出手臂,一个巨大的黑影呼啦啦的奔下了来,两个巨大的爪子落在她手臂上。
长生吃惊的看着那昂头翘首刻意摆出一副极其庄重模样的巨大金鹰,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小家伙,你怎么追来了?”
金鹰眨巴着闪亮的眼睛,亲热的啄了啄她的手,哑哑的叫了两声。
立起来几乎等同于成|人身高的巨大金鹰,当然不能被称做小家伙,但比起他的父母伸展双翼能达到近五米长的成年东海金鹰,他的确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家伙。
这次东海之行,偶遇他这小家伙跟一巨蛇争斗。可能是背着父母偷溜出来的,根本不是巨蛇的对手,被纠缠得鹰毛乱飞犹瞪着眼睛死不认输。纯粹是因为吕四嚷着要吃蛇羹而不愿吃烤鹰肉而出手帮了一把,这小家伙居然就此赖上了她了。
离开东海的时候明明看着他跟父母飞走了,竟然转头就偷偷一路追到京城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是离家出走,要是那金鹰一家子全为着逮离家儿童追到京城来,凭这一身金灿灿黄金一般耀眼的羽毛,不被人逮了当成祥瑞进献才怪。
抚了抚小家伙身上沾了些雪花的凌乱的羽毛,长生有些爱怜的道:“小家伙,饿了吧?带你去找东西吃。”
也不进屋,纤细的胳膊架着这么一只巨大的鹰仿若毫无分量,赤足一点地,人便就地轻飘飘的飞起来。金鹰似乎也知道自己赖皮赖赢了,扑腾着翅膀哑哑声欢喜得意起来,惹来长生两声笑骂。
人语鹰鸣,越去越远的消失在飘着雪的黑夜里。
——我的陛下,异域未必不风情,此心安处是故乡。
北冥有鱼
与安鞅十一岁中状元后就被迁出东苑另有自己的院落不同,吕四儿倒是坚持赖着在东苑划了一块地盘。据他自己说是为更方便保护小姐的安全——虽然人人都知道指望当徒弟的去保护师父是多么的不可靠,但小姐本人既然都没说什么,其他人自然更就视而不见了。
安鞅去的时候,屋里根本没人,想也没想,安鞅转头出了东苑直奔山庄的西边侧院——秋水山庄约定俗成的八卦场所。
果然,尚未进门就听见一阵大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桌热气腾腾的酒食。吕四正被人围在中间,左手举着一支喷香的烤羊腿,右手在空中比比划划,眉飞色舞的扯着他的这次东海之行,旁人皆听得津津有味。
脸色本就不好的安鞅见此景,越发阴沉下了脸。显然,以吕四的一根筋,这时就是去把他扯出来,也问不出什么来。
回来了三个人,除了姐,吕四,还有充当车夫的南离……安鞅皱了皱眉,南离那些人个个性子怪癖,从来只听姐的吩咐,他就是去问,也什么都不会跟他说。
刚欲转身走,却见吕四突然抬一只腿踩在椅子上,右手用力的拍了拍靴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皮么?”
这个吕四!安鞅想了想,进屋在人群外围找了个椅子坐下,且听听他的路途故事吧,或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姐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去东海?
风格粗狂做工却精致的皮靴直愣愣的伸到众人眼皮子底下,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吕四他虽然洗漱过换了一身便装,脚下却依旧还穿着外出时的皮靴。显然是早有准备要来炫耀的。众人都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吕四环顾了四周一圈,得意的悄悄声道:“鲲皮……”
“?”众人都没听明白。
“鲲鹏……皮!”
安鞅“唰”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众人这才发现了他的存在,连忙过来见礼,安鞅却顾不上那么多,向着四周抱歉的点了点头,伸手扯住吕四的衣服就往外拖:“你先跟我出来!”
吕四虽然力气大,却不敢太挣扎,怕不小心就把那文弱书生的小胳膊给弄折了。只能边被拖着倒退走,边嘴里嚎嚎叫:“阿鞅,你干什么?咳~咳咳……勒着脖子了……!”
安鞅一直把他拖到自己的博望轩,这才放了他,盯着他的脚,安鞅不敢置信的说:“四儿,你说这是什么皮?鲲鹏?”
见安鞅问起他的靴子,一直揉着脖子不满的吕四立时兴奋起来,满脸放光的道:“没错,嘿嘿……漂亮吧?就是鲲鹏……鲲鹏呀!那么大……那么大……比这屋子还大……”吕四张开手,表情夸张的比划了一个无限无限大的架势,“一点不骗你!”
安鞅不耐的拍了他一下,对到底有多大不感兴趣,压低了声音问:“你是说,去年十月,东海报进京发现的祥瑞鲲鹏,你见过?”还剥了皮做靴子……
吕四满不在的摆了一下手,不屑道:“什么见过?就是我们杀的!那些人当宝贝般围起来的都是我们不要了的下脚料。小姐说这家伙肉不好吃,翻腾了一下脑子,剥了几条皮下来,剩下的都丢在海边没管。啧啧,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呢,那些官员居然还派了官兵出来把守……”
“你们杀的……”安鞅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你们把鲲鹏杀了?姐让杀的?”
“哈哈……”吕四又眉飞色舞起来,“小姐亲自杀的!这家伙力气那个大,翻的那个浪呀,船差点就沉了,那么长的鱼叉,扎在身上绣花针似的,在海里,简直没法下手……我们开船使劲跑呀……可算它倒霉,赶上小姐心情不好……小姐心情不好呀……”吕四啧啧两声,摇头,似乎还在感叹着那一幕巨浪滔天,血染碧海的屠鱼惨剧,感慨那下海屠鱼的主角怎么不是自己。
在东海就一直心情不好吗?安鞅皱了下眉,继续问道:“真是鲲鹏?”
吕四抓了下头:“大概是吧……谁知道呢……人家都说是。可鲲鹏不是还会变鸟么?我们杀它的时候也没见它长出翅膀飞起来呀……倒是鲲挺像的,那么那么那么大……”吕四又情不自禁的张开双臂来比划了一下,“我们倒是看见大鸟了,真是金灿灿的也有那么那么那么大……可是没有会变成鱼的……难道是给拆开来了还没学会变?可小姐说不是,说是什么‘京’鱼,还是幼‘京’……”四儿皱了皱眉,表情有些困惑,似乎不能相信那么大那么可怕的鱼居然还是幼的……但小姐说的话总是没错的。
“还有鹏?”安鞅倒抽了口气,觉得自己脑子好像有点不够用。子不语怪力乱神也,可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嗯,模样差不多,但可能不是……”吕四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却不愿多说了,表情忿忿的,似乎在鹏身上吃过什么苦头。
虽然吕四这家伙说起话来没头没脑,但事情总算是知道个大概了,安鞅转身坐下,伸手按了按额角,表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说不出来的古怪。
去年八月,东海上折说海边发现异物。一从未见过的,身躯庞大的巨鱼骤然出现在海边,已经断气了,疑是神话中传说的鲲鹏……
关于鲲鹏的说法,最早见于庄子的《逍遥游》,上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历来只是传说,还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满朝皆奏说是祥瑞。
历来关于所谓祥瑞的说法,多是不能信的,上位者心中也有数。此正太平年间,一非新君即位,二非逢迎上者所好,怎会突然有了鲲鹏祥瑞之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圣上存着半怀疑半好奇的心思,下旨立刻将巨鱼运送到京。
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巨鱼到京那天,京中万人空巷,人人争而目睹,圣上亲自率百官出城观看,还大度的依民所求,将巨鱼公开人前。
虽然时日过长,鱼体已然腐烂发臭,负责运送的官员们少不得多加遮盖修饰,动了一些手脚,但山一样庞大的鱼架子却是实实在在的,比起历朝只在听说间的诸多祥瑞们,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实物!
感天地造物之威,我朝实乃天佑,全城百姓不约而同下跪同呼万岁,圣上大喜,着实巨赏了一番东海上折送鱼的官员们。
此事不消多说,定会被史册浓浓的记下一笔。
现在听吕四儿所言,这所谓的鲲鹏神物,原是被他们剥皮取脑搜刮了一遍精华后当垃圾丢弃不要的……怎么不让安鞅冷汗?
——啥?问这鱼尸怎么处理了?当然是挖个大坑好生埋了,还能放着它继续发臭不成?那皇家内府专门拨出款项来修建的鲲鹏神墓还在建造中呢。
看吕四还在得意洋洋的敲着他的靴子,安鞅一阵无语。
误会安鞅的表情是在垂涎他的宝贝靴子,吕四一拍安鞅的肩膀,大大咧咧的道:“阿鞅,你不用羡慕,鱼皮多得是,我们都带回来了,想做什么做什么,足够用的。小姐说了,这鱼皮做靴子垫子什么的,还是不错的。”
安鞅擦了一把汗,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也踩着一双“鲲鹏”皮靴子,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晃荡的情景……
“扑哧”一声,跟吕四互相拍着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了气来,安鞅盘着腿坐在胡床上,对团团转找吃的吕四递过去一个点心盒子,板着脸问道:“四儿,你们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姐她怎么会心情不好?”
吕四抱着点心盒子大声唉了一声:“我们也都正不明白呢,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小姐她一到东海心情突然就不好了……一直都不好。然后要出海,玄武他们准备的大船已经很好很好了,可小姐就是不满意,一直阴着脸,玄武急得都差点没哭了。”
想起玄武他们那副火上眉梢的模样,吕四同情的撇了撇嘴。
听他这么一说,安鞅脸上更困惑了。
秋水山庄原有的下人大都跟着义父义母南下伺候了,现在庄里的都是姐出外找来的。姐自幼好山水好出行,自义母去苏州后,更是常年不在京中,行迹大江南北。数年前,她耗费数月的时间,将有近百年历史,号称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青楼,给连根挑了。从此庄里就再缺过人了……
其中玄武这一支是一直派驻在东海的。
姐她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去东海?为什么到了东海就心情不好?为什么要出海?
安鞅脸色越发阴郁,可看吕四甩开了点心盒子,大声呼喝着上菜上饭的样子,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具体的来了。
夜渐渐深了。
吃饱喝足的吕四终于有了旅途疲惫的感觉,打着呵欠回屋倒头就睡,安鞅却在灯下对着一张图久久不能成眠。图上清晰的画着几条线,都是长生这些年所去过的地方,不管是南下北上往东向西,她总是直到边界才回头……
姐,你想要什么?
此时,东苑内,立在檐下的长生伸出胳膊接住了一只从天而降的赖皮大鹰。
在长生回到京城的第二天,下了半个多月的雪突然停了,太阳金灿灿的跳出来,虽然天地还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寒冷的冬天已经开始远去,春天要来了。
长生正在南苑中徘徊,琢磨着怎么给小家伙弄个窝,青瓷进来说是南安侯府的王嬷嬷求见。长生皱了下眉,昨日才刚到京,今天就找上门来了,怎么可能?难道南安侯府还有本事在她这山庄里插下探子不成?
其实这就是长生多虑了,这大半个月,王嬷嬷天天来,就为了等她回来。
进来一见着长生,王嬷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眼中含泪,悲道:“大小姐,求求您去看看老夫人吧。老夫人她直念着您,眼看就,就快不行了……”
不是慈悲人
听了王嬷嬷所言,修身立于园内的长生伸手轻拂去眼前树枝上雪花,平淡道:“你回去吧。”
跪在地上王嬷嬷一脸的错愕。
她跟这位小姐不算陌生。
当年秋氏夫人跪门求女,老夫人就是派的她跟随伺候小姐。与长生算来也沾着幼养之情,不过那三年长生无知无觉,说不上什么情分。
好不容易大小姐病好了,老夫人要孙女不成,反让她自行别姓与南安侯府划清了名分,原侯府的下人自然不再留用。几个小丫头,老夫人不在乎送给了孙女。唯有她,原是老夫人身边得力亲信的,原样随老夫人回了侯府。
其后几年,老夫人喜爱这个孙女,一直常往秋水山庄走动,都是她跟在身边伺候的。
直到秋氏夫人再嫁,老夫人不好再上门,想着孙女了,也都是遣了她来送些东西。
虽然后来她也再难见着大小姐一面,但从前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心里很清楚,这位小姐实与常人是不同的。
她气量恢宏,气度尊贵,心思难以琢磨,是个极聪明的人。
这种聪明跟二小姐那种吟诗作画的聪明是不一样的,它更深沉也更让人心寒……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如此的冷心寡情……侯爷虽然对不起秋氏夫人,可老夫人并没有什么过错,一直对她们母女都是尽了心的呀!就算小姐没在侯府长大,老夫人却一日也未曾忘记过这个孙女,说来怎么都是亲生的祖母,她怎么能连老人家临终求见一面都不肯去……
青瓷紫砂已经上前来搀起王嬷嬷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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