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后来发生的那许多……却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眼前的这位看似冷淡的郡王君,仔细地听了他述说的那许多。没说什么,便径自离了这个厢房去。不移时,便是管家带着几个伺候人,连同那媒人公公一齐进这屋子来。他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媒人公公便连嗔带贺地说了一长串。除去那没完没了的吉祥话语,便是赞他命好,能得王君垂青。
命好?陈素直是想失笑的。想来,他也算是个家世清白的干净人。若不是母亲早去了,他又怎么会沦落至此,由人挑挑捡捡地当个小爷,只为养活父亲与幼妹?
而後,管家也跟著走上前來──這就得喊您一聲二爺了,管家笑病疾〖地說。府上──瞧我這笨嘴的,太爺那兒,王君已經派人照應了,您千萬別掛心。
只是,得要委屈您些個。話風一轉,管家的臉上,則依然是堆著笑。
◎
便在此時,舒玉則正從佛前起身。
解下了纏在手上的佛珠,舒玉深深一禮以後,便逕自走到窗邊……外頭的月光明亮,瞧著都像是地面上結上了一層霜凍。舒玉想要伸手推窗,卻又想到那人……總是掛念著他的眼神。
搖搖頭,縮回了手。舒玉只是告訴自己,以後得要讓他那妻省心些。現下多了個陳素,以後還有孩子、身為正夫,他理當幫著他的妻,照拂這一家子。怎麼好再讓那人掛心?
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願意的。他告訴自己,怨不得誰,更怨不到那人……更何況,選了陳素,也確是因為他的私心。
歛下眉眼,他靜靜地,向佛陀求祂的慈悲,祂的渡解。
◎
陳素……很像他。
不是那種在眉眼輪廓上的相似。而是陳素……讓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往。
那樣的舉目四顧、茫然無依,他已經是太熟悉了。他也明白,自己的要求實在是太為難人。他是覷準了陳素只有這條活路,否則,就得如同自己當年一般。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椤狡鹧郏他默默地在心中誦唸著。卻也在此時,一陣腳步聲響,打散了他的心神。
他睁开眼,便看见他的妻。
◎
「妳……」
怔怔地,他看着他的妻。心中像是翻倒了五味瓶,什么味儿都有。
拾阶而上。他的妻走到窗前,与他对视。
然后,他那妻便皱了皱眉。
「这夜深露重的,怎么不寻人给你烧盆火?」
褪下了自己身上了厚绒披风,给他披了上。他低下头,感觉着肩上、瞬间沉下的重量,嗅闻着那美好的女儿馨香。
他有些着恼。着恼自己,居然还有些窃喜……这怎么行?他告诉自己,这都是他愿意,也是他该做的。
为了她。
只要是为了她,他什么都做。他什么……都能做。
◎
他的妻离开窗边,开门。然后,走到他的身后。
「这么冰凉……」
执起了他的手,他的妻说得心疼。
「回去吧。」
他低声地说,连头也不敢回。郡王挑了挑眉。
「回?回哪儿去?」
「回新郎君那儿……那是个可怜孩子,别辜负了人家。」
看着她那夫君,极力闪避着她的一双眼。饶是郡王来时,多少是带着些怒气的。此时,却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就这么大方,嗯?」
「都不晓得人家有多难受。就给你这么让来让去的……」
「我回去一看,差点没从府里逃出来。你们一个个都瞒得我苦啊,非得要逼着我跟那小娃儿洞房不成?」
这算什么?她堂堂个郡王君,给皇帝拖在宫里,回府便是处处结彩、梁角挂灯,好一片喜庆颜色。要唤过管家来问,却是府里有头有脸的体面奴仆都到了,齐齐向她贺喜。问贺得什么?说是贺她纳小爷。问王君哪儿去了?说是留宫听法,也为她与小爷求福。
现在想起来,她还是一阵龇牙咧嘴。求福?求个什么福?能与她的小玉儿平平安安地厮守,这便是福了。还求个什么啊?
「怎么净说些傻话?」
伸出手,她的夫君,却只是那般温柔地对她笑着。
「堂堂的女儿家,怎么尽闹些儿女情长?妳放心,我不喝醋。」
「可我喝。」
她抱着他,先是叹下一口气,然后。便瘪了嘴。
◎
「小玉儿……我难受。」
埋在夫君的肩窝当中。郡王心里恨恨的,几乎是想把小舒那妮子咬成个十二三块。
因为那小舒,这回可真是说得一丝不爽、一点没错。
◎
『要是有个人能怨着,那总是痛快许多不是?』
◎
「怎么了?要不要紧?」
有些慌了手脚。舒玉赶忙想要回过头,却是让自己的妻给按了住。
「别……你听我说。」
「我啊,可真是很难受的……」
◎
她明白,她的小玉儿,其实比谁都要坚强。
她或许横、或许霸道、或许还有些骄气,但她那小玉儿才不在乎这些。
他纵容她横、迁就她霸道、宠着她骄气。她那小玉儿总说,女儿志在四方。但无论她到了哪里,回过头,却总是能够看见他。
但就一点。
收紧了手臂,郡王比谁清楚。她现下,是寻着小玉儿的软肋敲。
因为她的小玉儿、总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护着她。
◎
「你个没心肝的小玉儿……把我当成个什么呢?」
「你是怪我没法子保护你?恼我也罢、气我也成。总之是我不好,没法子给你遮风避雨。」
「可你别扔下我……」
「别把我……扔给那个陈素啊……」
◎
然而,舒玉却也只能苦笑。
◎
──他向来都清楚,外头的人是怎么看他。
男子声名易得,女子志业难成。最后最后的那一晚,娘是这么对他说的。
抹了脖子是名声、投缳仰药也是名声。但人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如果他现下就随他们去了,也不过是有如鸿毛。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几个叩首以后,便起身离去。临行前,爹的那声哭喊,也还在他的耳边回荡、不去。
──对那时的他来说,那就是他的一切。凤鸣楼下的那一刀,是他给自己的解脱。也是,成全他那妹……他那娘亲,最后的那句嘱托。
杀身成仁、杀身全节。在那一剎那,他是有些恍惚的。
这一刀下去,原来便能成全那么多……这可真是……值,不是?
然而,她却出现了。
◎
就同他那守了望门寡,最后杀身殉妻的祖叔叔。就同前头无数个「舒贵君」,他们全的,不仅是一身之义。更是一族、一家在外头的志业声名。
◎
然而,如今,他为他的妻子所做的,却已是再不关此间种种。
他只是爱她,只是想要爱她。他说不出口、也说不明白。但如果能够,要他掏心挖肺也成、割肉剔骨也罢。
他能够为他那妻生,也能为他那妻死。
他想把他能给的一切,都给她。
◎
只是,身为一名男子,他能够给的,原本就是少之又少。如今更是……连要给她生个孩儿,也同样不可得。
但他是绝对不要他那妻,有任何憾恨。
◎
「陈素也是个好男子……」
他低低地,劝着他那妻子。
「去吧,真的。我不要紧……也不会怪妳的……」
「妳……总得要个孩子啊……」
「就不要孩子!」
拧紧了眉,郡王也同样是低吼了声,字字斩钉截铁。
「你不给,我宁愿不要!」
「……可妳明知晓……」
心下一阵酸楚……舒玉没有抬起头。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摩娑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而后,是接连成串。
「我有……多么想……」
「你没有。」
温柔地,抚去了她那夫君、手背上的一片湿透……然而,郡王的嘴上,却不见丝毫和缓。
「你根本不愿意,所以才会把我扔给那个陈素。」
「我没……」瞬时白了脸,舒玉随即便想要转过身解释。但他那妻子,手上却是下了死劲。
「你才会连为我试一试……都不愿意。」
「我没有!」
低喊了一声,舒玉浑身颤抖,眼泪更是流得又急又凶。饶是郡王打定了主意,非得硬下心肠一回,也只得丢兵卸甲。
「好玉儿……莫哭了,我都快心疼死了……」
松下了手上的力道,郡王先是轻轻地拢着她那夫君,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温声软语。但舒玉已是痛极,只懂得怔怔地,看向前方,泪流满面。
叹下一口气,郡王只得轻轻地扯过舒玉来。寻着了桌上的一个盖碗,郡王哄着,慢慢地喂了她那夫君几口水。一阵忙乱后,舒玉总算是回过神来。但念及了自个儿适才竟是如何失态……舒玉的脸上便又是一阵难堪。
「对不住,我刚才……」
「嘘,夫妻间不说这些。」
依然是把夫君抱了个满怀。郡王的口气,此时也和缓许多。撇过头,舒玉微微地抿了抿唇。正待要张口说些什么,他那妻子,却是抢先一步开了口。
「玉儿,你跟我走吧。」
◎
抬起头,舒玉一下子愣住了。然而,郡王却像是没瞧见他脸上的愕然,还在一个劲儿的往下说。
「我跟王姊提过了,京城,我是待不住的。不拘哪儿有事,只要让我离开这地面都成。」
「你跟我去吧。」
「可……」
全乱了。舒玉侧过头,心里……何止是百转千折。
「可我只是个男子……」
「男子怎么的?」
爽朗地笑了起来。郡王伸出手指,抹去了夫君眼角犹存的那抹残泪。
「我朝──便在现时,有个大好男儿。虽然长于深闺,但少时扶妹兴家,而后以一介男子之身,远赴西北苦寒之地……」
「那、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显见是有些难为情了。舒玉微微地红了脸,看上去是有些手足无措。
「净提这些……做什么呢。」
「怎么能不提?」
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夫君。郡王的眼里,除了满满的宠溺外,再也没有其它。
「你都不晓得,那时……我虽然昏着,但心里想的还是你。几次都想,要是现下能看见你,我便相信这世上有佛、有菩萨……」
「胡说也不捡块地方……这就在菩萨前哪。」
赶忙伸手,捂住了妻子满嘴胡话。舒玉转过身,看着堂上供着的观音,心里自是有些不安。
「菩萨要见怪了,可怎么好。」
「怎么见怪?我信菩萨啊。哪……我们离开这儿,到北边去?那儿你还没去过,那儿的人,在山上挖出一个个的洞窟,雕上菩萨,画上天女……说有多美就有多美。到时我也请师傅来,也给你辟个洞窟……那儿的人都说,那样的功德大,你一定能心想事成。」
先是露出了向往的表情。而后,舒玉却又是一下子臊红了脸。郡王愣了愣,却只来得及看到一只耳朵,通红的耳朵。
「……可我的愿,已经实现了。」
听着夫君细微的嗓音,郡王当下便乐了起来。她不需问那是什么愿──在西北的那段时间,她天天都能听见她那夫君,向他的菩萨祈求。
「那──再想一个愿?」
温柔地诱哄着。舒玉有些困窘地,略为挣了挣,没挣开。
「怎么……怎么能行呢。佛爷……父亲会念着的。」
「傻玉儿,我们又不是永世不回来了。」
紧抓着小玉儿的那点点动摇不放。郡王硬是把人往怀里一带,然后把自己的下巴往人家的肩上搁。
「你啊……就是个太仔细。要不是佛爷舍不得……小舒那妮子又横着,我是决计不会让你待在京里。」
「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来之前,我去过太医那儿了。那几个老太婆说,你的身子没事,或许是你太过焦心……这是我不好。」
眼眶又红了红,舒玉抿紧了唇。郡王见状,赶紧把人拉进怀里,又揉又哄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满心都要我好。但能不能就当再为我一回,就当是我任性?嗯?我们出去走走……你且放宽心来,或许就有好消息也说不定的,对吗?」
然而,舒玉却只是露出一抹淡笑,看上去,显是有些苦涩。
「不成就不成。」
几乎是要把丈夫揉进了自己的怀抱。此时的郡王,看起来竟是有些凶狠。
「就要你的孩子!别人给我生孩子,我还得希罕吗?了不起咱们永世都不回这鬼地方,省得你老胡思乱想!」
──简直就是法宝出尽了。郡王不觉有些挫败……她知道,她那夫君的性子并非天生如此。但十几年教养,早在他心里生了根,拔也拔不出。如今只能变着法子,逐渐开导。只见她这回摆出一脸凶相,气唬唬地瞪视着眼前的夫君瞧。然而,见得他那妻子如此,舒玉除了有些怔然外,更多的确是心疼。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他那妻的额际。
「不需要为了我……还有陈素呢。都进了门,总不好……委屈人家……」
「还说陈素!」
狠狠地抓下舒玉的手指,送进嘴里……轻轻地咬上一口。然后,郡王随即又摆出一脸恶妇像,活脱脱便是个吃人模样。
「我等等就回去,叫人给他拨个院子,就算是我定邦郡王的义弟,找个出息点的女子便配出去!……横竖我没进房,府里长着眼睛的可全都瞧见了。」
这回真是愣住了。舒玉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他的唇蠕动了下,好半晌,都没有能够说出话来。
「妳……没进房?」
「我怎么敢进房?」
几十号伺候人对着她喊贺喜,她是脑子坏了才真进房去。又是恨恨地咬了她那夫君一口,郡王一想到自己根本就是落荒而逃,心里便又是一阵气闷。
「我不想要陈素。但我也不想害他……人现在还在房里,我让管家安排几个人去看着。」
瞧着夫君似乎还想说什么,郡王便只得赶紧做势按住舒玉的话头。
◎
「弱水三千,」她说,一双眼晶亮亮的,就如同当年一般。
「我只取一瓢饮。」
◎
几日后,帝有命,使定邦郡王转驻北疆。郡王君请命,同往,朱批御准。
◎
「──我要妳疼我哥,可我没要妳又把人带出去乱走!」
坐在花厅里头,瞧着外头花架下,自家小郎君拿着针线比画,与那两个男人讨教针线的模样,舒容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北疆!我哥可是个男人,妳拖着他跑到那种地方去!?」
「妳以为北疆就是龙潭虎|岤?」
白了舒容一眼,其实真要说起来,如今郡王的心里其实也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陈素。
◎
她其实没有去管她那夫君要怎么处置陈素。这是男人管的事,她一个女儿家要管什么?横竖小爷,她是不纳的。她那夫君要怎么补偿陈素,她言听计从便是。
女人嘛。没这点子肩膀怎么能行?不甚愉悦地将手上的果脯丢进嘴里,恨恨地咬上几口。郡王对着舒玉笑,转过头,却仍是那么张牙舞爪地冲着舒容说话。
「妳说他们男人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晓得?我是个女人!」
舒容同样没有什么好声气。
◎
陈素最终仍是留在王府里。
原先郡王打的如意算盘是,把这陈素认为义弟。有她定邦郡王府当靠山,陈素的日子要过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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