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还有许多疑问,但见张八娘实在哭得伤心,不好开口,又得知她还饿着肚子,便去厨下亲自炒了几个菜,端过来与她吃。
张八娘满腹愁苦,根本吃不下,经林依再三劝说,才勉强吃了半碗饭。林依暗叹一口气,捡那不打紧的问题先问着:“你怎么晓得我们家住在此处?”
张八娘露出些许笑容,道:“是我运气好,与我同行的丁夫人,就在这隔壁租了一间房,我本来打算到她那里先住下,再慢慢找寻,却不想在店门口瞧见了杨婶,这才晓得你们就住在这里。”
林依忙道:“丁夫人是邻居?那我备一份礼,过去谢她。”
张八娘低头扭手指,不好意思道:“进京的路费,我还没还她,三娘可有余钱,先借我使一使,我到你店里做工抵债。”
林依嗔道:“一家人,计较这些作甚么。”
她问过张八娘路费的数额,取出钱来,本想立时备礼过去道谢,但见张八娘的精神状态实在不佳,便叫她在房内休息,独自朝隔壁去,报上姓名,将钱还与丁夫人,万福道:“多谢丁夫人带我家八娘上京,还替她垫付路费,这里先将钱还上,改日再来拜谢。”
丁夫人回礼道:“林夫人太客气,我与张八娘,都是苦命人,相互帮扶是该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仲微发怒
想必丁夫人的婚姻,也是不顺,林依不便多问,再次替张八娘谢过,告辞回家。
张八娘还呆呆地坐在桌前,眼神空洞,林依坐过去,轻声问道:“叔叔和婶娘,可晓得此事?”
张八娘机械般地摇头,道:“我不敢给他们写信,因此应该是不知情。”
林依便道:“那我请人到祥符县跑一趟,给叔叔婶娘捎信。”
张八娘着慌,抓住她的手道:“别,千万别,若我爹晓得,定要打上门去,若被我娘晓得,定要把我骂个半死。”
若是因为担心挨骂而瞒着,倒能理解,但出了这档子事,难道不希望娘家人替自己出气?张梁打上方家门去,有甚么不好?
张八娘嗫嚅道:“我儿子还在方家……”
“他们不肯把儿子还你?”话一出口,林依便知讲错了,在这个时代,若生的是闺女,跟着娘被一起赶出门,还有可能,若是儿子,就趁早断了念想罢。
张八娘大概是想儿子了,又小声啜泣起来。林依很同情她,但也被哭到头疼,劝她道:“我晓得你难过,可光哭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且先坐着,我到街上寻个闲人,先到祥符县报信。”
张八娘见她站起身了,慌了,忙拖住她胳膊,哭道:“三娘子,看在咱们打小就在一处的交情上,千万莫要告诉我爹娘,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不想闹大?那你有甚么打算?”林依被她拖着动不了身,只好重新坐下,道:“你把想法讲给我听听,若是有道理,我就替你瞒着。”
张八娘见林依还是愿意帮忙的,就抹了泪水,道:“我不愿被休,我想回去。”
林依不解:“既是想回去,为何还要进京?”
张八娘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到方家求过许多次,舅娘和官人都愿意我回去,只舅舅不肯,因此我想求你们帮忙,去劝一劝舅舅。”
林依认真问道:“王夫人和方正伦,真的都愿意你回去?”
张八娘重重点头,林依却仍旧不相信,他们若真还想认张八娘这个媳妇,为何不送些钱与她,或替她寻个暂时安身的地方?不过也有可能是真的,毕竟像张八娘这样柔顺的媳妇,就是在大宋也不多见,有了她,方正伦能随意逛伎馆,收通房;有了她,王夫人怎样摆婆母的威风都无妨。
张八娘惦记儿子,任林依怎样分析都不信,一心只想让方睿回心转意,把她接回去。
林依无法,只得顺着张八娘的意思,帮她想主意,问道:“你舅舅为何要赶你出门?”
张八娘答道:“因为与李太守生隙。”
林依继续问道:“李太守与你有甚么干系?”
张八娘继续回答:“因李太守是大哥的岳丈,舅舅这才迁怒于我。”
林依问到这里,不再发话,张八娘醒悟过来:“我该去寻大哥帮忙。”
张八娘终于相通,林依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她才脱离了苦海,又想跳回去,还不听人劝,真是让旁观者急死,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但婚姻与感情的事,外人永远只能劝导,无法帮你拿主意,张八娘自己认准了道,林依再着急也无法。
既然想着重归于好,那就只能让二房诸人帮忙,于是林依重提去祥符县报信的话题,张八娘沉默一时,道:“三娘子,你只与大哥大嫂报信,别让我爹娘知晓,可好?”
林依道:“我能这样吩咐送信的人,但你爹娘与大哥大嫂,住在同一处,想瞒着他们,只怕不大可能。”
张八娘就又沉默了,林依明白,这是不想让她送信的意思,她很愿意尊重张八娘的意见,可这事儿除了二房几人,她与张仲微都帮不上忙,于是想了一想,与张八娘商量道:“要不,我遣人请大哥前来,只道有事,并不与他讲明,待他到了,再由你与他讲,如何?”
这样既能解决问题,又能瞒过张梁与方氏,张八娘高兴起来,道:“还是你有主意,就是这样罢。”
林依便走出门去,寻了个闲人,叫他上祥符县去报信。
张八娘以为林依帮了她的忙,想要报答,就不肯闲着,主动到店里,与杨婶一起招待客人,她生得柔弱,讲话又轻声细语,倒是有许多夫人喜爱她,纷纷赞林依雇了个好小二。林依哭笑不得,挨个解释完,又拉张八娘进去,心想她娇生惯养的人,哪里做得来这个,不料张八娘挣脱她的手,摆起碗碟来,动作极麻利,道:“我在家做的活儿,比这个多多了,服侍客人,算不得甚么。”
客人中有那过来人,竟连声附和:“正是,服侍过婆母再服侍客人,轻松不过。”
林依看着张八娘忙碌的背影,娴熟的动作,心中升起的不是佩服,而是心酸。她在家也是捧在父母手心,受尽百般宠爱的小娘子,几年不见,怎被磨砺成这样,或者该称为……折磨?
晚上张仲微回来,照例不敢进店,只在后面待着,直到吃晚饭时,才发现多了一人,再仔细一看,那多出来的,竟是他许久未见的妹妹张八娘。他大吃一惊,问道:“八娘,你怎地进京来了?”
张八娘把她对林依讲过的话,又与他讲了一遍,然后垂首不语。张仲微老实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把桌子重重一拍,怒道:“你又没犯七出之罪,他们竟敢休你?”说着饭也不吃,称要赶去祥符县,让方氏写信,向方睿问个明白。
张八娘双眼含泪,望着林依,林依深以为张仲微的做法很对,就没作声。张八娘见林依站在张仲微一边,只好开口道:“二哥,三娘子已使人捎信去祥符县了。”
如今的张仲微,不怎么好糊弄,当即问道:“甚么时候去的?”
张八娘怯怯答道:“上午……”
张仲微本已坐下,一听这话,又站了起来,道:“从这里去祥符县,来回只要一个时辰,若真是去的信,叔叔与婶娘怎会到现在还不到?”
他一把将张八娘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拖着朝外走:“你休要软弱,且随我去祥符县,向叔叔和婶娘讲个明白,再叫他们与你讨公道。”
林依望着张仲微,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真的成熟起来。
张八娘叫道:“三娘子,你告诉他呀,咱们真去过信了。”
张仲微还是信任林依的,遂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娘子,真去过信了?”
林依毫一隐瞒,将张八娘想瞒着张梁与方氏,只与张伯临去信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仲微本是想把张八娘拖去祥符县,听了这话,却变了主意,不但不拉她朝外走,反将她推进里间,再端进去几样饭菜,最后将门反锁。
林依听着张八娘在里面哭喊,十分诧异张仲微所为,而张仲微的解释,也大大出乎她意料:“我看她就是犯糊涂,这样的混帐夫家,还想着回去作甚,离了方家也好,凭着咱们一家人做官,还怕再寻不着人家?”
林依怔住,他口中的“混帐夫人”,可是他血缘上的舅舅,换作平时,他决计不敢这样骂,看来此番真的是气着了。
张仲微缓了口气,见林依也站着,忙道:“娘子你忙了一天,赶紧吃饭罢,我到祥符县去去就来。”
此时天色已晚,林依担心他安危,不许他独自前去,劝他道:“方家远在四川,你就算这会儿赶到祥符县,又能如何?不如等天亮了,耽误不了甚么。”
张仲微方才是气着了,才那般着急,此时冷静了一会儿,觉得林依的话有道理,便坐了下来,与她一同吃饭,道:“我早就料到过,方家不会善待八娘子。”
林依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那你就别生气,为方家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张仲微沉着脸道:“我是气八娘子,都被休了,还不醒悟。”
以张八娘的性子,作出重回方家的选择,林依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作为儿时玩伴,亲密的小姐妹,她很是心疼张八娘,不愿她回去,恨不得也学张仲微,把她关起来,拴起来,好不让她回去继续受苦。
现实与想象,总是有差别。林依吃完饭,觉得老把张八娘关着,也不是个事,便问张仲微道:“你准备将八娘子一直关着?”
张仲微道:“等明天叔叔与婶娘来了再说。”
张八娘心里本就苦楚,再让她一人独处,只怕会更难过,林依很想去开导开导她,讲些安慰的话,但张仲微就是不许她开门,称这是为了张八娘好。
林依想了想,决定采取迂回战术,问道:“你把八娘子关在里面,若她要入厕,怎办?”
张仲微毫不犹豫答道:“里面有马桶。”
林依暗暗翻了个白眼,又问:“她睡里间,我们睡哪里?”
张仲微朝店中看了看,道:“外面地方不小,咱们把桌椅拼起来,就在这里睡。”
第一百六十五章鸡同鸭讲
张仲微竟是油盐不进,林依才刚佩服他有魄力,转眼就被气得牙痒痒,她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灵机一动:“大冬天的,你总要让我进去抱床被褥出来罢?”
正是天气冷的时候,张仲微无法不答应,便点了点头,走去帮她把门打开。林依身手灵活,侧身闪进屋,飞快地把门又关上了,张仲微再推时,里面已上了拴,急得他大叫:“娘子,你别惯着她。”
林依笑道:“我陪八娘子一处安歇,怎么就是惯着她了。”
原来只是林依进去,并不是要放张八娘出来,张仲微就放了心,不再作声。林依开箱,翻出一床干净被褥,又取了个枕头,再半开房门,将物事递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拖动桌椅的声音,张八娘听见,抹了抹泪眼,惊讶抬头,问道:“三娘,外面甚么动静?”
林依道:“是你二哥在拼桌椅,咱们家小,只得这一间卧房,我把他赶到外面睡去了。”
张八娘眼中疑惑更甚,问道:“那青苗住哪里?”
林依指了指后窗,答道:“后面还有一间房。”
张八娘不解道:“那为何不让二哥去青苗房里睡?”
林依一愣,看来张八娘与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陪房来的丫头,自然而然是屋里人。她解释道:“青苗有志向,不愿做小,我想与她挑个好人家呢。”
张八娘问道:“那二哥愿意?”
林依好笑道:“我的丫头,与他甚么相干?”
张八娘担心道:“你真是胆大,你不怕婆母责备?”
林依笑道:“婆母远在衢州,管不着。”
张八娘满脸的羡慕,掩也掩不住,道:“要是表哥也有挣个功名,谋个官做就好了。”
林依很是怀疑张八娘管教官人的能力,只怕就算离了王夫人,她也管不住方正伦。这话她不敢讲出口,以免更惹张八娘伤心,想了想,郑重问道:“八娘,你真还想回方家?可想好了?”
张八娘低头扭手指,道:“儿子还在方家呢,我想回去。”
母亲想儿子,天性使然,林依不好劝得,又问:“这次方家休你,乃是因为方老爷迁怒,那平日里,他们待你如何?”
张八娘低声道:“只要勤快,就还过得去。”
“甚么?”林依吃惊,“你长子嫡妻,方家又富贵,要你勤快做甚么?难道不是侍奉好公婆即可?”
张八娘道:“舅娘讲了,家中人口多,开销大,手脚不勤快点,总有一日要受穷。”
林依默默数了数,方家连上张八娘,总共只有五口人,这叫人多?张八娘却摇头,称方家奴仆不算,内院所住人口,多到数不清,除了嫡亲的五口儿,还有方睿的妾室、方正伦的妾室,另还有专供待客的姬妾无数。
林依瞠目结舌,方家宅院她也去过,不想那不大的后院,竟住了这许多人,方睿与方正伦,正是好胃口。不过方家有钱,王夫人又精明,若是养不活,绝不会让这许多人住在家里,林依可以肯定,王夫人要求张八娘手脚勤快,是为了折腾她,而非为了赚钱。
张八娘听了林依的分析,并不反驳,只道:“她是婆母,只有她吩咐的,没有我回嘴的理。”
林依教她道:“没让你去回嘴,但你可以做,就算要做,还有下人们呢,瞒着王夫人让她们代劳,有甚么不可?”
张八娘摇头道:“别说代劳,就是帮一下,舅娘马上就能知晓。”
原来方家下人,都是王夫人的耳目,林依很奇怪,张八娘当初嫁到方家,是带了陪嫁丫头去的,后来方氏又送去一个通房,这些,难道不是张八娘心腹?难道她们都是同任婶一样的人,见利思迁,投靠了王夫人?
林依将这疑惑问张八娘,张八娘道:“她们倒算是忠心,可惜几个丫头,被舅娘卖的卖,送的送,一个也没给我留下,后头送来的通房,表哥嫌她生得不好,遣去做了个粗使丫头。”
林依越听越觉得这样的人家待不得,同时又气张八娘自个儿立不起来,方家富贵不假,可张家也不差,虽说穷点,却出了三个官,要换作个跋扈的媳妇,有娘家撑腰,又有儿子在手,能在家横着走,为何张八娘就甘愿矮人一等过活呢?
林依拿这话来问张八娘,张八娘很是不解,道:“我谨守妇德,仍然被休,若做个不守规矩的,岂不是更惨?”
林依与她思维不同,想不到一处,顿生无力之感,靠在椅背上缓了缓神,告诫她道:“有娘家撑腰,你想回去,也不是不行,但若这性子不改改,苦日子还在后头,就是再被要一回,也不是不可能。”
张八娘被吓得哭起来,捂着嘴道:“我处处谨慎,力求挑不出错来,却为何人人要与我为难。”
林依叹道:“是你自己先为难了自己,所谓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你该明白。”
张八娘哭着辩解:“难道我该下婆母顶嘴,不听她的话?不事姑婆,只怕被休得更快。”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出这个圈子,林依把消极抵抗和迂回战术细细讲与她听,道:“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并不是非顶嘴不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有甚么不行?”
张八娘觉着林依讲得有理,但却担心自己学不会,其实林依对此也很怀疑,又认为,照张八娘的性子,被休并不算坏事,能脱离苦海,没甚么不好,就算再寻不着好人家,独自一个快快活活过一生,也强过被婆母折磨一辈子。
在这之前,林依是顺着张八娘的意愿在思考问题,想教她如何在方家立足,但这一番谈话下来,她越来越觉得,张八娘的柔弱性子,根深蒂固,是改变不了了,若她再回方家,注定还是要受苦。
至此,林依改变了想法,开始劝阻张八娘重回方家,又道:“八娘,我这里正缺帮手呢,留下来与哥嫂住,定不让你委屈。”
张八娘握住林依的手,感激道:“我晓得你待我好,担心我,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受苦的,没得法子,再说儿子还在方家,我放心不下。”
林依很是气恼她这毫无道理的命运论,恨道:
北宋生活顾问第4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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