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布条摩擦到脚底,有点疼,有点痒,林依眼见得任婶伸了手,要折她的脚趾头,突然微微笑起来:“若二夫人晓得是任婶让我去书院送饭的,不知会作何感想。”任婶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但证人杨婶就在旁边站着,她只好服了软,缩回手道:“不折了,松松缠几道罢。”林依却摇头:“还是稍稍折一折,不然叫二夫人瞧出来,咱们都不好过。”任婶点了点头,依她所言,半折脚趾,做了个样子。杨婶对这样的结果颇感惊喜,却又不解,待得任婶离去,悄声问道:“明明是任婶使坏,何不向二夫人言明?”
林依苦笑道:“二夫人正愁寻不到法子整治我,若是听说了实情,只怕不但不罚任婶,还要赏她呢。”
杨婶一想,这还真像是方氏行径,她也寻不出甚么好法子出来,只好安慰了林依几句,起身离去。
这般缠的脚,坐着时无甚感觉,但只要站起来走动,压在下面的四个指头,便会钻心的疼痛。房中只剩了林依一个,但她仍不敢解开布条,生怕方氏会突然前来察视。
黄昏时分,方氏还未现身,林依慢慢挪到了桌前,对门而坐,边练字,边盯着门口。一刻钟过去,她未等来方氏,却见张氏兄弟出现在门口,不禁惊讶道:“你们怎地来了,小心二夫人瞧见。”
张仲微存了心来看她,脚下未停,道:“我娘带八娘和任婶出门去了,我们来寻你有事。”既是方氏不在,林依便安下心来,她晓得乡间不甚讲究男女大防,加之他们兄弟俩是一起来的,算不得独处,更是无甚妨碍,于是坐得稳稳的,搁了笔等他们道明来意。
张伯临走到她对面坐下,自笔架上取了支斑竹管的兔毫笔,在指间飞快转着,啧啧道:“你倒是悠闲。”张仲微看了林依一眼,替她辩解道:“练字是好事。”
林依轻轻一笑,问道:“你们所来何事?”
张仲微道:“我与大哥商量,想凑份子与八娘添妆,却不知买甚么好,因此来向你讨主意。”
林依列了些张八娘平素的喜爱之物,笑道:“若真凑份子,算我一个。”
三人讲了会子闲话,张仲微估摸着方氏将回,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包果子递给林依,同张伯临两个告辞。林依站起身,欲送他们到房门口,却忘了脚是被裹住的,脚趾头乍一吃痛,就有些站不稳,左摇右晃了好几下,才扶着桌边边勉强站住了。
张仲微紧张起来,忙扶她坐下,连声问她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他们在场,林依不好弯腰去揉脚趾头,勉强笑道:“缠了脚而已,不是甚么大事。”张仲微皱起了眉,张伯临却抚掌大笑:“缠得好,缠一双小脚才惹人喜爱呢。”
别个受苦,他却高兴,林依瞪了他一眼,气道:“出去寻你的小脚娘子去。”张伯临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先一步离去。他一走,张仲微便道:“我替你解开。”他蹲下身,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红着脸道:“你自己来罢。”
林依摇头,轻声道:“二夫人还未瞧过,怕是要缠几日了。”张仲微执意要她解开,道:“你总不能一直疼着,若是我娘怪罪,就说是我逼着你解的。”林依听他如此说,很是感激,但怎能叫他因自己而受责罚,忙道:“只要不走路就不疼,莫要担心我。”张仲微急了:“不走路,难道成日坐着?解了,解了。”
林依瞧着他着急上火,忙安慰他道:“莫急,我自有法子,不出三日,二夫人定会亲自开口让我解开。”
〖正文第四章王氏找茬〗
晚饭时分,方氏一行才回来,人人满脸疲惫,看似累得紧。原来方氏听说村东头有户人家佐料齐全,便带了张八娘去,教她辨认,却无奈张八娘于厨下一事毫无天赋,折腾了半日也未能认全,她只好每样讨了些回来,预备日日加紧教导,誓要让王氏下回来时挑不出错。
张八娘望着满桌子的佐料长吁短叹:“看着都分不清,还非让我只闻味道,这不是人做的事。”林依解了裹脚布,好生安慰了她几句,又叫杨婶打了水来洗脸洗脚,同她两个安歇了。
第二日清晨,林依梳洗完毕去吃早饭,从堂屋门口到饭桌,短短一截路,她足足摔了三跤,摔得张八娘都眼泪汪汪。张仲微起身欲扶,方氏怒目相加,张老太爷觉出了不对劲,一问才知,原来林依让方氏缠了脚,他当即搁了筷子,怒问缘由。方氏急急忙忙讲了些“我是为她好”等语,但张老太爷哪里肯信,摔了面前的碗,大发雷霆,只差将她赶去张老夫人牌位前跪着。
方氏挨了教训,忙忙地催促杨婶替林依解裹脚布。杨婶扶着林依回房,佩服道:“还是你有法子。”
林依却丝毫不觉着高兴,别瞧她昨日在张仲微面前信心满满,其实哪有甚么好法子,只此下策而已,谁知方氏受了气,会不会迁怒于她。不过就算迁怒,她也不悔,打骂总比缠脚的好,折着脚趾头走上一日,她的一双脚,怕是就此废了。
就在林依提心吊胆,担心方氏找茬之时,王氏先将方氏缠上了,隔三差五就遣人来问张八娘的学习进度,害得方氏成日扎在厨房教课,无心旁顾。
这日,王氏领着个婆子又来了,称那婆子最擅厨艺,要将她留下教导张八娘几日。这般明显的瞧不起人,惹得方氏大怒,当即夸下海口,三日内必要让张八娘做出一桌子好菜,请王氏前来品尝。负责厨房的杨婶亦很重视此事,同方氏商议了半日,定出了几个既拿得出手又简便易学的菜式来。
张八娘被她们折腾了一整天,晚间回房,神情憔悴,林依就着她的手,将那菜单子瞧了一眼,暗自摇头,这些菜式,大多是蒸菜,火候可不好掌握。她同张八娘相厚,便好心提醒了她几句,但张八娘称,到时火候一到,杨婶就会给她打手势。原来是有了作弊的法子,林依捂嘴而笑,放下心来。
这三日里,张八娘专心致志学习如何调味,因有了压力,倒也进步神速,虽还达不到美味的程度,但好歹咸淡差不离。
王氏再次登门时,张家人都对张八娘的厨艺信心满满,方氏还特意将陪嫁的一套青釉花口盘子翻了出来,好让闺女的菜色更赏心悦目些。王氏取了只盘子,瞧了瞧,向众人道:“这盘子是你们二夫人出阁时,我亲自与她挑的。”众人听她这般讲,少不得要凑趣,聚拢来瞧,只见那盘子开口荷花边,周围一圈儿缠枝梅花,里心压印红囍字,果真样式极好。
正当一群人围着瞧盘子,齐声称赞之时,王氏带来的媳妇子已悄悄来到厨房外,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杨婶搭话。有这么个人在身旁,杨婶哪里有机会与张八娘打手势,急得额头直冒汗,浑似热锅上的蚂蚁。
可怜张八娘,只学了调味,未掌握火候,忙手忙脚了半日,先是将鸭子蒸过了头,后是把辣子鸡烧糊了一半。等到几盘子菜端上来时,方氏的脸就好似那烧糊的辣子鸡,黑了。
王氏连筷子都不曾拿起,嗤笑方氏道:“这就是你讲的一桌好菜?果真是好得很。”方氏失了颜面,垂着头不好意思作声,王氏扶了媳妇子的手,起身道:“罢了,都是亲戚,既然你教不好,就早些嫁过来我亲自教罢。”
方氏还当她是气话,不料隔日真有媒人上门,挑了财礼来议成亲的日子。按着不成文的规矩,成亲早晚,取决于送的财礼多寡,王氏想来是晓得这个,四时髻花、上细杂色彩缎匹帛、花茶果物、团圆饼、羊酒、各色精米、乃至菜蔬种子……几乎摆满了整个地坝。
方氏摸不透王氏的心思,不知她为何宁愿多花财礼,也要提前娶张八娘进门,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由不得她多想,只能将财礼收下,一面使人给东游在外的娃儿他爹张梁去信,一面开箱取钱整治嫁妆。
张家在村子里当属小富之家,有田数百亩,但远不能与巨富方家相比,方氏嫁入张家时,嫁妆足有十车,外加百亩水田,而张八娘已备齐的嫁妆,仅有八车。方氏为这差缺的两车嫁妆,日夜发愁,她想把自己的嫁妆添几箱子进去,又怕被精明的王氏瞧出来,徒惹人笑话。她思虑再三,决定将自己的嫁妆变卖成现钱,再与张八娘添些新的物事。她的官人张梁尚在赶往家中的路上,张老太爷不管事,两个儿子要上学,她无人可以商量,只好叫了任婶、杨婶和林依,帮着清点要卖掉的嫁妆。
林依进得方氏房中时,地上已摆了三只箱子,两大一小,任婶取钥匙先开了第一只,乃是满满一箱四季衣裳。方氏取了一条十二幅的牡丹裙,道:“料子是上好的,可惜旧了些,不知卖不卖得起价。”任婶原是方氏的陪嫁,见状有些不忍,劝道:“二夫人总要有几件头面衣裳,还是留着罢,咱们另卖别的。”方氏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开箱。第二只箱子里头拿木板隔了小格,放的是些器皿摆设,有瓷器,亦有玉器,方氏欢喜道:“这一箱子还能值些钱。”
任婶接着开了最小的那只箱子,里头分了三层,放着方氏平素不大使用的首饰。杨婶心里惦记着林依,劝方氏道:“不到最后一步,谁人会卖首饰,有那一箱子摆设尽够了。”方氏是有心卖首饰的,就嫌她不会讲话,先将她赶了出去,再才挑了几样首饰出来包好,搁到装摆设的箱子里,吩咐任婶和林依隔日拖到城里去卖了。
林依应了一声,起身告退,才走到门口,便听得任婶在向方氏道:“不缠脚还是有好处,好当粗使丫头使唤。”她故意放慢了脚步,直到方氏的笑声传来,方才快步回房,心道,塞给任婶的二十个钱,还是有作用的,也只有她能哄得方氏开心了,方氏开心,她林依的日子才好过。
第二日,任婶将大箱分作两只小箱,请隔壁小子帮忙挑了,带着林依,一道上眉山城,托个牙侩将摆设首饰卖掉,换了一沓交子回来。方氏得了钱,行事便宜许多,亲自带人朝城里跑,一件一件挑选。张伯临张仲微兄弟和林依则凑了份子,与张八娘添了一只妆盒,里装最时兴的胭脂水粉。
方氏在替张八娘办嫁妆的过程中,次次不忘将林依带在身边,有意无意便提醒她,嫁人不易,没得好陪嫁,就休要有嫁入富贵人家的念头。林依每回都只当没听见,却暗暗下定决心,不论嫁与不嫁,都要挣回些财物来,争这一口气。
〖正文第五章张梁归家〗
张八娘的嫁妆置办齐全,已然是年后,春暖花开之时,张梁家书至,称他即将到家,这消息让方氏兴奋不已,连见了林依都是满面春风。
张梁东游,已去了将近一年,张老太爷站在地坝里隔空骂了几句“不孝子”,转身乐呵呵地指挥任婶扫院子,扫过道,扫梁上的蜘蛛网。方氏算了算张梁归家的日期,觉着还算充盈,于是请了几个泥瓦匠人来家,将卧房粉饰一新,随后又忙着翻箱子寻新被褥,寻与张梁做的新鞋,忙得不可开交。
张梁信中讲的是一个月后到家,但不知是蜀道艰难还是旁的缘由,全家人足足等了三个月,才把他给盼回来。
此时节已热了起来,方氏换了轻便凉爽的家常旧衣,领着下人和孩子们搬张梁带回的箱笼,张梁则去了堂屋,给张老太爷请安。
“那只箱子是我的,姐姐莫要弄混了。”一清亮的女声响起,众人皆是一愣,齐齐抬头望去,只见偏房门口站着个年轻娘子,正朝着方氏行礼,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上一件嫩黄衫儿,下配六幅罗纱裙,裙带中间还压着个浑圆的“玉环绶”。
这副装扮,不但让方氏失了颜色,还让她失了方寸,黄衫儿娘子的行李同张梁的放在一处,她梳的又是妇人发式,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定是张梁在外头纳的妾。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任婶,她一心护着方氏,抓了把竹子扎的大扫帚,将黄衫儿娘子朝外轰,口中骂道:“咱们不认得你,打哪儿来,上哪儿去。”
黄衫儿娘子冷不丁被扫帚扫到鞋面,尖叫了一声,引得张梁出来喝斥了任婶几句,又向方氏道:“我在外头无人服侍,便纳了银姐,待会儿叫她与你斟茶。”他的话,不是商量,而是告之,这让方氏很有些下不来台,但孩子们都在近前,她不好作出争风吃醋的模样,只好妆了贤惠大度,应着去与银姐收拾房屋。
张梁唤过银姐,带着她进了堂屋,几个孩子站在檐下面面相觑,不知该各自回房,还是跟着进去。过了会子,里头传来张老太爷的声音,似在责备张梁:“你已年过四十,又是孤身在外,纳妾本不算甚么,但不该不知会媳妇一声,她在家带四个孩子,辛劳操持家事,还要在我这个老头子跟前尽孝,真真是难为她。”
没有张梁的声音传出,想来是他不敢在父翁面前顶嘴,又过了一时,里头传来银姐与张老太爷磕头请安的声响,几个孩子相视一眼,一齐走了进去,站到张梁面前,作揖的作揖,万福的万福。
张梁见了孩子们,露出欢喜神色,先问过了张伯临张仲微的学业,又问张八娘可有背几首好词。张八娘拉了张梁的袖子作撒娇状,嗔道:“爹,娘成日只逼着我做女工做饭菜,我都好久未翻过书了。”
张梁笑了起来,正欲安慰她几句,方氏出现在门口,板着脸责道:“无规无矩,让人看了笑话。”张八娘不知母亲为何要讲这般重的话,瘪了瘪嘴,抹着泪奔了出去。
方氏不过是含沙射影罢了,除了单纯的张八娘,其他人都听了出来,一时间,堂屋里的气氛沉寂下来。
张老太爷到底心疼儿子,敲了敲青铜烟袋锅子,吩咐任婶道:“取茶壶茶盏来,叫新姨娘与二夫人奉茶。”
方氏明白,妾已属既定事实,她闹下去也无甚大用,还不如提了精神,摆一摆正头娘子的款。她思至此处,提了裙子到正位上端端正正坐了,受了银姐几个头,吃过茶后,又在嫁妆首饰里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双股银钗,作了见面礼。
张梁见她全了自己的脸面,高兴起来,扭头吩咐杨婶摆饭,说要与老太爷吃几杯。方氏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好菜,又取了一壶好酒,欲与张老太爷和张梁斟上,张梁却拦住她,招手叫银姐过来伺候,笑道:“夫人如今也有人服侍了。”
方氏暗恨,家中两个奶娘,还有林依,哪里就缺人服侍了,再者,银姐若是真心奉承大妇,方才油烟滚滚的厨下,怎不见她的踪影。她心中恨极,脸上却带着笑,待得银姐斟过酒,还叫任婶搬了个凳儿来,道:“不是外人,坐下一起吃罢。”张老太爷觉着张梁亏待了她,拦道:“她不过是个妾,桌上哪有她坐的地方,等到撤了饭菜,到厨下吃去。”方氏誓要将贤惠妆到底,执意让银姐坐下,甚至还出手扶了她一把,这举动,让张梁立时觉着她可亲可爱起来。
林依心细,见那银姐虽坐在凳子上,却左摇右晃地不自在,便料得有鬼,悄悄低头瞧了瞧,果见那凳子有一条腿是短一截的,想必是搬凳子的任婶捣的鬼。方氏定也晓得任婶的小动作,眉眼带着笑,把银姐看了又看。一顿饭下来,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银姐身上,连张仲微偷偷给林依夹了两回肉也没瞧见。
“合家欢”结束,张梁吃得醉醺醺,到方氏房里歇了。张仲微逮着了机会,央张伯临放哨,同林依讲了好一会子悄悄话才回房。
时辰已不早,林依怕被任婶发现,匆匆赶回卧房,张八娘正在脱鞋准备安歇,见她回来,道:“银姨娘裙带中间的‘玉环绶’,是用来压裙子的么,真真是好看,明儿叫娘与我也买一块。”林依见她这般没心没肺,无奈道:“你娘因着她,恼着呢,休要去惹她生气。”张八娘不解问道:“银姨娘是爹正经纳的妾,听闻还是清白人家出生,娘为何要生气?舅舅家的妾好几个呢,也没见舅娘因为这个气恼过。”林依暗叹,傻八娘,王氏整治妾室,岂会讲与你听,暗地里不知如何行那毒辣手段呢。
张八娘见她不言语,追着她问方氏为何要生气,林依想了想,道:“你爹只有一个,屋里多了个银姐,陪你娘的时间就少了。”张八娘因着即将出阁,被灌输了不少房中之事,一听这话就想歪了,扑到床上将头埋进了被子里,扭着身子道:“羞死人了。”
林依不知她心中所想,愣道:“你爹陪你娘讲讲话儿,怎地就羞人了?”张八娘的身子僵了一僵,愈发不敢抬头,任林依怎么唤也不理。林依正纳闷,忽然听得外头传来吵闹声,她忙跑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趴在窗台上朝外瞧去。
左边的偏房门口,任婶站在屋檐下骂骂咧咧:“城里来的女人就是娇气,既嫌我们家的屋子不好,那还来作甚,叫二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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