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少年,他能先巴结顾万山,又出卖他,来投靠自已,看得出是个冷血无情,有利益至上的人,只不过正是如此,阮克才不放他放在眼里。
他既然投了诚,他阮克为何不用?毕竟他身后是整个青莲会与北地的人脉,至于如何用,那便是他的事了。
只是,如今唯一要考量的,便是这少年的忠诚。不,或许不应该叫忠诚,而叫诚意。他不信那少年会有多少忠诚,但要取得一人的信任,必须拿出最大的诚意来。
那藏宝图的下落,便是诚意。
他要绍九去打探,又派人跟踪他,便是存着试探绍九的念头。
若这少年只是为了最大的利益而投靠与他,那么必定会先送上一份礼物,若那少年别有心思,那么,便不会这座。毕竟那藏宝图里的财宝,不是小数目,那少年若得到,可以做任何事,甚至,不用再依靠他。
……
马车一路颠簸,来到一家客栈前停下。
直到走进屋里,黑衣人才左右看了看,关上房门,开口道:“爷!”
“陆离,一路辛苦了。”绍九微微一笑道,“北地如何?”
“一切都好。”
“弟妹,快生了吧?”
一直面无表情的陆离,听了绍九的话,眸中闪过一丝柔软:“是,稳婆说,还有两个月。”
“我该做叔叔了。”绍九笑笑,坐下来,眉目温柔,唇边难得有一丝真挚的笑意。
陆离沉默半响道:“藏宝图既然已有了下落,也要怎么做?”
绍九没有说话,目光望着那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半响才道:“拿到藏宝图,我会交给阮克。”
陆离一怔,随即恢复了一脸的冷静:“是。得到藏宝图里的钱财,固然对我们行事有很大的方便,但欲得之,则要先予之,更何况,那藏宝图爷岂会看在眼里,也要的,是另一样东西,只有找到那样东西,北地督军的旧部,才会相信爷的身份。”
绍九笑了:“不愧是陆离。”
“这是爷曾经教导陆离的,陆离一日不敢忘。”陆离神情愈发恭敬。
绍九眼眸变得深邃幽沉,许久,却浮上一丝笑:“陆离,什么时候,也该见你的妹妹了。”
陆离一怔,那恒古不变的冷漠,终是浮上一丝忧虑。
……
妇人打开一瓶药酒,在指尖沾上少许,搭在阮克的太阳|岤上,轻轻揉捏着,用力不太重,却又恰到好处。一双柔薏白皙无骨,他浑身上下在白日里积聚的怠倦,在这双手下,缓缓地消散了开去。
阮克眯着眼,拍了拍那双手,用懒散含糊的语气道:“七七,你的推拿手法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这位妇女,正是阮克的三姨太骆七七。她此刻穿着一袭墨绿金丝薄罗裙,宽大的裙摆委托在地上,如孔雀开屏一般,若说那日穿着兰花旗袍的她是一份恬淡出尘,那么此刻的她则是明艳不可方物。
她肌肤若凝脂,岁月的飞逝似乎没有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变化,在温柔的光线下,她看来仿佛不过二十出头,微微一笑,目光若宝石流转:“若不是子都常年有头痛的毛病,我亦不会去寻人学这推拿,子都,有没有好些?”
在外,她与众人一般喊他大帅;在府里,他与其余妻妾一般喊他老爷;而独处时,她却唤他子都,那是他的字。
如阮克这般高高在上、受万人追捧,那些巴结、抛却的话,他听得多了,早已厌倦,最难得,便是有个女人,抛却他一切的光环,只当他是个男人,一个自己爱的男人。
这一点,她一向做得很好。这十几年来,她几乎万千宠爱在一身,不像那位过于端庄、传统的正室夫人,已不似那些刻意讨好、献媚的姨太太们,有了她,他不曾再娶。她永远知道,要如何让一个男人感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从而记得自己,每时每刻,永生不忘。
只有两个男人除外。
一个是她恨得,恨得刻骨铭心、深入骨髓。这十几年来,他在暗处看着他风光无限,心里如刀割一般的疼痛,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不过,他终是完蛋了!此刻,他已从富贵荣华中跌落下来,惨不忍睹,纵然不死,亦是生不如死。想到这里,骆氏唇边浮起一抹笑,如牡丹初绽,光华四射。
而另一个……只不过一瞬,她唇边的笑容便渐渐隐去,如墨般幽深的眸子里,笼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少年英雄、豆蔻美人。
彼时,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披时,她并不曾被人称为三夫人,而是尹夫人。
柳丝长,草芽碧,桃色红浅,青烟淡薄和风暖,她也曾与他泛舟湖上。他浅笑顾盼,眸中只得她一人的倒影:“七七,你看,多美的河山,待我坐拥这一片天下,便将这人世间最好的东西,统统放在你面前,好么?”
腊梅香、初雪白,银光素裹,北地的第一场雪飘落之际,她与他的孩子出世了。几个时辰之后,他接到消息,从军营赶来,推开门,带来一阵寒意,鼻子冻得通红,一双眸子却是清亮无比,落在那初生的婴儿身上,顿时,眼角眉梢,皆是温柔。
纵然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清楚的记得,他抱住孩子的手足无措,眼底有晶莹的水珠。那么一个叱咤风云、呼啸战场的男子,在这一刻,竟是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时候,一直紧闭着眼的孩子忽地真开眼来,他有一双与他父亲一样清澈、明亮的双眸,她躺在床上,看着如此相似的那双眸子好奇地对视,一时间,心被各种情绪塞满,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这是他的丈夫她的孩子,拥有这世界最绝世的那个男子,这一生,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然而,这幸福是短暂的。人心,或许太不容易满足。而她,亦是不知,她要的不是那大好河山、荣华富贵,她要的,不过是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要的,只不过是那最简单的温馨,丈夫儿子,俱在身边而已。
“韶颜……我的韶颜……”骆氏在心底默默地喊道,眼眶的雾气化作一团水,却在即将跌落之时,耳边传来阮克的声音:“七七,给我唱首小曲吧,这段日子,你不是学了么?”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烛尽沉香,抛残绣线,凭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簪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唱的是《游园惊梦》,唱的是陆丽娘与柳梦梅那亦真亦幻的故事,唱的又仿佛是自己。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曲唱罢,骆氏神情早已波澜不惊,满腹的心事,都像是不曾有过。
余音环绕,良久,阮克睁开眼,抚掌而笑:“好、好!只不过太悲了些。”
触到阮克炯炯的目光,骆氏低头浅笑:“都怪我不好,过几日,我再去请那俞家班的白牡丹姑娘教我几首喜庆的。”
“白牡丹?可是这些日子都教你唱曲的人?阮克随意道,“是哪个戏班子?”
“原本是苏州魏家班的,你忘了,几年前你做寿的时,还请来过呢。不久前魏家班解散了,如今来了南京谋生,人长得水灵,嗓子也是好,我一看便喜欢,才跟她学起了曲子来。”
“白牡丹……”阮克笑笑,“我倒是忘了。”
“你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也怪不得,她从前可不是这个名,她原本叫筱桂仙。”
说起筱桂仙这个名字,阮克突然有了印象。那一年,他做寿,府里请来了戏班子,听说是苏州有名的魏家班。他本是个老爷们,对小曲不见得有多喜欢,只图个热闹,然却被那戏台上水袖轻舞、眉目含烟的女子吸引了过去。
她有一把宛若天外的嗓音,一字一句,清丽悠远,叫人不得不沉溺其中。
蓦然间,阮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轻轻麻了一下,随即道:“既然如此,明日开始,便请他来府中教你唱曲,也好解解你的烦闷。”
“那我再给你唱一曲?”骆氏柔柔一笑。
悠远飘忽的小调在大元帅府上控股传开,宝龄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终是睡去。
明日,便可以见到爹了!
玖拾柒、失去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耀大地时,宝龄已坐在了前往老虎桥的车上。两侧的树木不断倒退,她仍是觉得这条道像是走不到劲头似的。已是深夏,一路阳光明媚、绿意如织,她却没有心思看风景,好不容易看到监狱的高墙,她一颗心却忽地跳了一下。
老虎桥监狱在南京老虎桥32号,前朝时创建,彼时还叫做“江宁犯罪习艺所”,是江苏的第一监狱。
因为有阮素臣在,所以那些守卫俱都十分恭敬,甚至齐齐地让出一条道,望着他们的车缓缓开进去,直到车子停下,宝龄从车上下来,跟在阮素臣身后,缓缓走进去,那监狱的大门才从后关上。
砰地一声,宝龄扭过头去,高墙之外,一群灰白色的鸽子簌簌的飞起,惊落一树的枝叶,她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怎么了?”阮素臣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不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宝龄双眉淡淡地隆起,摇了摇头:“没什么。”随即露出微笑,“进去吧。”
那些守卫将他们引进一间办公室的屋子,不一会儿,除崇文便匆匆而来,见了阮素臣,亦是恭敬:“四公子!”
阮素臣朝他微微一点头:“我有大帅的手令。我要见一见顾万山顾老爷。”
徐崇文当然知道阮家与顾老爷原本的关系,况且还有大帅的手令,自然不敢怠慢,亲自沏了茶上来,又吩咐人去将顾老爷带出来。
直到此刻,宝龄的心才略微安定了些,正襟而坐,端起茶盏,却没有喝茶,只是望着那水雾间的绿芽缓缓伸展,出了神。
她的脸颊钦溺在一片缭绕的热气水雾间,黑色的眼珠有一丝湿润,发丝不经意地垂在额前,眉头却是微微蹙起。
阮素臣凝视她,心间涌起一丝怅然,也不知待会见了顾老爷,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他很明白,纵然这一次父亲能答应母亲的请求,让宝龄见一见顾老爷,但也只是见一见罢了,谋逆罪在前朝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虽是到了皇朝覆灭的今时今日,但作为一方首领的他父亲,也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自小到大,一向是大哥文臣上战场,跟在父亲身边,而他如闲云野鹤,从不过问军中之事,他也知道一个政权要建立,必定要牺牲许许多多的人,一将功臣万古枯,那些死去的人中,也有被冤枉的,也都是家有妻儿老小,但他从未生过侧影之心,他知道,这是宿命,无法改变。
但此刻,他却那么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希望顾老爷见到宝龄的时候,能告诉他,一切都是场误会。虽然他知道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但他是真的这么希望。
阮素臣的心思宝龄并不知道,但她心里却与他有相同的想法。她何尝不知道刺杀首领是天大的罪,何尝不知道也许今日与顾老爷的相间,是最后一面。然而,她心里还有一星点的希望,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愿顾老爷能告诉她,他是被人陷害,哪怕是受了人唆使亦好。
他双手毫无意识地摸索着茶盏光滑的陶制壁,指尖传来一丝灼热,他似是被烫伤了一下,还来不及放下茶盏,忽地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来自门外。
徐崇文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顾万山……顾万山他……”
宝龄腾地站起来,听到那派去传唤顾老爷的守卫喘过一口气,用惊慌失措的声音道:“顾万山,在牢里自尽!”
哐嘡一声,青花瓷碎成了一片一片,滚烫的茶水溅在宝龄裸露的脚踝,她却浑然不觉。瞳孔顿时孰地方大,全是所有的血液都仿佛霎时被抽离,五雷轰顶的感觉亦不过如此。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昏地转,耳中只有那个声音。
顾万山自尽了……自尽了……
爹……死了?!
与此同时,阮素臣亦是腾地站起来,满脸的震惊,下一秒便扭头看宝龄,见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子摇摇欲坠。他一把将她扶住,再以为她快要支持不住之时,出于预料的她竟是缓缓地推开了他的手,走出去。
徐崇文站在门外,眉头紧锁,本来顾万山便是重犯,监狱里死是一个重犯没什么了不起,也不是没发生过。进了这里的人,都深知再见天日不太可能,自尽的亦是比比皆是。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一来,奉元帅亲谕,顾万山是暂时收押,还未正式定罪;二来,谁都知道顾万山与阮家的关系,顾夫人还是元帅的亲表妹。
而最重要的是,四公子与顾大小姐还在等着见人,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徐崇文真是十分十分的郁闷,刚想进屋去解释解释,眼前一闪,却见那刚才默不作声、神情淡淡的顾大小姐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面前。
脸颊泛着一种异样的莹白,她看着他,吐出几个字:“我爹在哪里?”
顾老爷死在狱中,是撞墙而死。
监狱墙壁上的斑斑血迹与顾老爷死后额头有巨大的伤口已能证实死因。
宝龄在远处站了许久,泛着青白光线的墙壁上那一抹猩红,如一朵肆意绽放在雪地里的红花,生生地刺痛了她的眼,连她的眸子,似乎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是他爹么?
不,不是!
这个人脸上沾满了灰尘、污渍、几乎看不清,凭什么便说是他爹?
宝龄不知站了多久,才一点点地走过去,蹲下来,伸手将地上的人散落的发轻轻地撩开,再从怀里拿出帕子,将他额头的血迹与脸上的污渍一点点的擦去,动作那么温柔。
做完这一切,那张脸变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阮素臣深吸了一口气,漆黑的眼眸亦涌动一丝伤害,忧虑的目光望向宝龄。
刚才的宝龄还处于一种木然中,但她她看清这张脸时忽地,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想告诉自己这个人并不是顾老爷,可这一刻,她也知道,纵然她在心底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顾老爷,真的走了。甚至等不到见她最后一面,就这么走了。
他的眼睛紧紧地闭起,再也没有一丝呼吸。
那双眼睛,平日总是带着些许犀利与威严,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那么,呢么的温柔,带着宠溺。
她记得刚醒来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力道那么重,好像一松手她便会再次消失,那么高大威武的一个人,眼中却带着伤痛与狂喜,一个劲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记得那一夜,在他房中,他对她说那些小时候的趣闻,说的尽是“她”那是的飞扬跋扈、刁蛮任性,他却眸中含笑,似是又是无奈,又是宠爱。
她更记得那一日,他让她同坐一张软榻,眼神带着细微的专注,唇边的笑却是那么慈爱。他说,宝龄啊,爹最大的心愿,便是日后你能过得快活。
……
她曾想过,对于阮氏,是从那次玉面虎事件发生之后,阮氏因为她受辱,不顾一切刺了玉面虎一刀,才让她从心底接受了这位娘亲,而顾老爷呢?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讲顾老爷当做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那般呢?
此刻想来,竟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或许从第一次见到顾老爷那一刻,便开始了。当时他出来陌生地,那么恐慌、不安,却被他一双温柔的大手一握,心里柔软,安定下来。
她知道,那个人是她这一世的父亲,他会成为她的依靠,她不会向前世那样,没有父亲的爱。那么好……
可是,没有了。
这一世,她也没有父亲了。在这个时空对她最好的人,不见了。
喉头涌上巨大的酸涩,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宝龄一动不动,跪在尸体前。
“四公子,”徐崇文叹了口气,在阮素臣耳边道:“此事,我要尽快禀报元帅。”
阮素臣没有说话,双眸泛着一丝清冷,目光触及那跪在地上的女子时,却化作一片复杂的情绪,有疼惜,有伤感,亦有担忧。
徐崇文等不到四公子的回答,只得挥挥手叫几个守卫一同退下去,人都死了,也没什么要看守的了。
……
消息传到大帅府,阮克浓眉微微一拧,随即挥挥手道:“知道了。”顿了顿胡地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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