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叹息:“还是不信。你也别说了,没用的,你就要娶亲了,我也不能想象你的父亲能容我嫁你。”
他这次长久地不说话了,我以为他睡着了,他突然极低声问:“你还想,让我和你在一起吗?”
我几乎不加思索:“现在不想了。”怎么能在一起?!你娶了夫人,我们三个人?你的父亲那么刻薄,我不想和他同在一寓!而且我没有感到以前那种似火焰般燃烧的激|情……
他又开始冷得发抖。
门开处,哥哥拿了一罐药膏进来,口中说:“审言,我拿药来了,这就给你上药。”谢审言依然面朝里,颤声低语:“玉清,请让欢语为我上药。”哥哥一下怔住,谢审言似在呓语:“她以前……就上过……”我气得对着他的背影翻眼睛,这种事就这么说出来?哥哥把药递给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接过药,哥哥转身要出去时,忽说道:“审言,你知道我家的心意,也知道她的心意……”我气道:“我没心意!”这是想把我当妾卖了还债!哥哥没再说话,出了门。
看着谢审言的背,我叹气,世上真有这种人!快娶别人了,还来和我近乎。
我把药膏大手笔地横涂上他身后紫肿的地方,他明显地颤抖着。可涂了两三下,我的心又软了,怕弄疼了他,手下变得十分轻微缓慢,一点点地划着小圈圈匀开药膏,似乎是抚弄着那只他画出来的小睡猫,似乎是安慰着一朵受伤的花……我涂着,他慢慢地不抖了,一动不动地卧着,呼吸平和细长……
我给他上完药,帮他穿了干净衣服,盖了被子,又在他身边坐下。等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你一定,要信我。”
我一撇嘴:“不信!”
他轻叹着:“你要信。”
我们再也没说话。
看着他趴着的背影。我思绪万千却又似杳然无踪。许多画面闪现又瞬间消失。我想起我来的那天早上,怎么给他上药,想起他修长的手怎么闪电般抓住了我的马缰,想起我怎么笑着追问他那些问题,想起我和钱眼在他面前嬉闹,想起他为我挑选衣裳,想起朦胧中的我怎么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想我们多少果林里的长坐,夜色初临时在乡间的漫步,想起我为他整衣掸尘……我怎么把那些都埋葬了?就因为他告别了我,他身边的女子……他在公堂上在我身边跪下时我的喜悦,他今天的话语……我的心又变得柔软……可这些都该告一个段落,我们的路已走到了尽头:我无法嫁给他,不能与他远走,也不想当第三者,我们的确无缘。
我仔细问着我自己:我是不是很悲伤?我没觉得有要哭要闹的欲望,只有种不可明状的窒息感。
通过叹息我让自己舒服些:我没有给他我的一切,我没有爱他到永久……也许我都没有真正地爱上他!时间过去,我习惯了生活中没有他,我认定他不值得我喜欢。那些自说自话对他的安慰,那些一厢情愿的保证,都是那么轻易地消失无踪!
现在看来,所有的怨意也许都是多余。可我为什么能在心里放弃了这段情感,是因为我没有对他的了解和信任?还是我早已失去了对情感本身的信任?我的心已是一片冻土,那里生出的爱的花草是如此短命。是不是我真的只能对着我想象中的人倾注我的热情,在现实中,我已不能接受人性?……
老仆人来了,见我一人在屋中坐在谢审言的床边,十分气愤的样子。我仍然恬了脸笑着让他给谢审言拿来些吃的,看着谢审言俯卧在床边吃了,我才出门和哥哥与李伯回了府。
回府的途中,我想告诉哥哥那个给他研墨的丫鬟是陈家小姐,是日后会嫁给谢审言的人,可我忽然感到了有种无形的意志,让我还是少开尊口为妙,我就没说话。
这之后的十来天,哥哥天天去看谢审言。每次回来他都来见我,告诉我谢审言怎么样了,伤好了多少,吃了什么。我没有再去一次。哥哥也告诉我,就像谢御史说的,谢家五天后下了聘,定了三个月后娶亲的日子。
丽娘已经到了随时都该生的时候。她着急上火,白天黑夜地在府中散步。我天天陪着她走,可我不想说话,只觉得十分疲惫,心上的累。
平生第一次,我不能读书,因为不愿看到任何引我起思考的东西。我真的向往能有那无思无虑的境地。但我根本无法遏制脑中如海涛般袭来的种种思绪。过去我喜欢与人唠叨讨论,可现在,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欲语还休。因为无从说起,因为说不清楚,因为说了也没有用,我只能沉默。
以前我习惯了失望,这次我才明白了失望和绝望的区别。失望也许痛苦,但不是这样的空虚:有什么在我心底崩溃了。这种崩溃有身体上的表现,我的心脏跳得忽快忽慢,手心出汗,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谢审言”这个名字成为我心中不能触及的禁忌。我们之间谁是谁非,我都不愿再回顾!那些记忆和话语,我深埋在了心底的一个角落。否则,苦涩袭来,会像一只手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实在受不了。
清楚地意识到我此生的下场很有可能是“没有爱情一生孤独”。主观上,我感到心灵倦怠,至少现在,真的无意再涉情爱。客观上,我已经失去了贞洁和名誉,在这里,作为一个女子,我已无可娶之处。作为一个家族的成员,我也一样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爹的地位岌岌可危,我家如能得到保全,已是万幸,谁都不会来趋炎附势。
我叹息:一个平庸无志无才无华的女子,注定一生无所作为。本指望着相夫教子,贡献自己,可命运竟然让我找不到能嫁的人!要老死家中,无予无施地过一生,没有给任何人留下经我抚养的记忆……
原来最担心的可能,现在已经不是个噩梦,而成了最近的现实。无知的洒脱变成了觉醒后的慌张,恐惧的痛苦如野草般从我的心深处疯狂生长,钻出土壤,覆盖心田……
这天早上,正和丽娘走着,丽娘突然停了一下,兴奋地说:“洁儿,我想是时候了。”我忙问:“怎么样的感觉?”丽娘说:“就是稍有些疼,从凌晨开始的,我们走这么长时间,好几次了。”我说:“咱们快回屋,去请稳婆。”
我们走回屋中,哥哥很快来了。他为了丽娘的生产,这一段时间根本不出诊。他号脉说不用担忧的,该还有好长时间。稳婆来后,哥哥就出去了,屋里留了我,杏花和两个丽娘的丫鬟。
前几个时辰过得很容易,丽娘阵痛来时端坐运气,一声不响就过去了。听着我和杏花的调侃还跟着笑骂。我抽空去吃了午饭。天傍晚时起,丽娘开始闭着嘴呻吟,后来小声叫。等到天色漆黑之时,丽娘阵痛时就是连哭带叫了。我见着胆寒,但稳婆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一个劲儿说:“夫人的气色很好。”烛光之下。丽娘面部表情狰狞,有点像漫画里的巫婆,虽然是年轻的巫婆,可还是巫婆。
入夜了,我又困又累,一个劲儿让人上吃的和水。丽娘只喝了一点水,不知她怎么不渴,她的汗把她又长又密的头发全湿透了。人的适应力真强,我在丽娘一会儿一叫的刺激中,居然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口水湿了嘴角。丽娘已经大小哭叫声相杂,连续不断。可稳婆高兴地说:“快啦快啦,夫人,快熬出头啦!”
我近乎麻木不仁了,看着丽娘这么痛苦,还想睡觉。突然稳婆说:“出来了出来了。”我忙凑到下面去看,只见丽娘流血的两腿之间赫然伸出了一只极小的脚!我一下子吓得完全清醒了。孩子不是头朝下!我不敢说话,只咬住牙看着。稳婆说到:“夫人,孩子脚出来了!等痛时,夫人往下面使劲。”丽娘喘息着说:“怎么,是脚……”稳婆说:“脚踏红云!是好征兆!”我心说这要是在现代,早就剖腹产了。那只小脚外面有一层半透明的胎衣,小脚微动,胎衣破了,一股水,喷了出来,这就是羊水了。接着另一只小脚也伸了出来。
丽娘大声喘息,但不那么叫了,她腿间两只小脚偶尔踢一下。我气都不敢出,如果出问题……丽娘问:“孩子,活着……”稳婆说:“当然活着哪!还动哪。”丽娘俯身,竟用手摸了摸那双小腿,她仰起满是泪水和汗水的脸,对我说道:“洁儿,如果,我生不下来,你一定要先救孩子!用剑剖开我……”我大声说:“你胡说什么呀!快一心一意地生啊!”丽娘还想再说,阵痛到来,她说不出话了,咬牙切齿,狠命地使劲,孩子的小腿慢慢地露了出来。她又一阵喘息,再推。
我眼看着那小小的腿,大腿,接着是胯部……稳婆叫起来:“夫人啊!是个公子哪!”丽娘又一阵哼哼。忽然,我发现,那极小的半个身子,在丽娘的两腿间不知怎样已经转了个九十度,是婴儿自己在丽娘的推动中侧了身子,也在努力地要出来。
我原来以为生产时,是母亲使劲把孩子生出来,现在我才知道,孩子也同时在往外挣扎。这么弱小的生命,这么持着……
怔怔地,我看着稳婆抓着婴儿的小腰,我不及眨眼,那孩子已经掉了出来。身子有白腻腻的一层东西,乱动着。稳婆一连声地说好。丽娘的身下,鲜血满褥……孩子的哭声,洗了的孩子放在丽娘胸前,丽娘哭得一塌糊涂,外面守候了一夜的爹和哥哥多么高兴,爹给他取名叫董玉澄……
天已经大亮时,我在极度兴奋和疲乏中走回屋中。一个生命,诞生在了我眼前。他的母亲经过了那么多的痛,可相比那失去这个生命的可能,所有的痛和血竟都无足轻重了。
我睡得十分不安稳,丽娘的叫声,那只先伸出来的脚,婴儿自己的转身,血水迸溅的瞬间……
后面的一个月,我天天去帮着丽娘。我抱着那个哭叫不已的小家伙,只觉的喜欢得疯狂。他张着的没牙的嘴,紧闭在一起的眼睛,淡淡的眉毛……我明白人们说的“爱得想把他吞了”是什么意思了。我恨不能他是我的,是我经历了那样的痛,那样的苦,流了汗,流了血,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
看了丽娘的生产后,我莫名地有种振奋感。似乎是我的情绪滑落到了最底部,开始往上爬了。每次想起那个婴儿的转身,我都有种感动。那从母体中向外拧动身躯的本能,让我看到了在人身上最原始的积极。这种积极没有理由,不属于人生的经验,却是深藏在人生存的根基里,是一种不能名状的坚持。就是这婴儿的转身,注定了人在最绝望的时刻,必再做努力。多少迷失路径的人,在精疲力竭之时,还会再多迈一步,不是因为觉得那一步将带他们到达目的地,而是不愿放弃。多少重病的人会坚持在痛苦中活下去,不是因为他们相信能痊愈,而是他们不愿停止抗争。
我明白了我是多么胆怯的人,多么害怕痛苦。我在出生时肯定也曾这样转身,从我母亲无条件的安全里选择奔向这个世界,这个没有稳定,没有永恒的世界,这个充满了消极,恶意和伤害的世界。
这么多年了,我比当初那个无助的婴儿不知强壮了多少倍,聪明了多少倍,但比那个婴儿丧失了多少倍的勇敢。我愿意选择容易的道路,回避艰难。如果那个婴儿如此选择,他就不会活下来。
就是在这种情绪和思维的亢奋中,我迎来了春天。
即使我拼命地压制,有时我还会想到,去年,就是此时,我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谢审言……春光渐浓时,我们开始了那次旅程……那些记忆还依然明丽,但我的心会骤然停跳,让我不敢再多回想半分。可我在清晨醒来之前,常梦见谢审言。他总是那身白衣,静静的站在我身旁,无声地对我说要我信他,他没有忘了我们……有几次,我在梦中抬手,甚至觉得触到了他的身体,真实温暖,像那天我给他擦身时的感觉……醒来的片刻,我恍然以为我们还在外面,我还能和钱眼谈笑,还能对他讲话,让他听到我的思绪,因为他说他会记在心里一辈子……接着就会意识到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这样,现在知道了,也已经过去了。
一天天,我在府中的小径上缓步来去,看绿色的花苞冒出来,各色花朵怎样不经意似地可无法阻挡地绽放在枝头,然后翩然凋谢。那不能琢磨的时光,此时在花朵的变化和青草的生长中,显示了它行进的痕迹。
春天必将再来。时光流逝,将带来周而复始的美丽,它的逝去,不过是那谢幕时优雅的退出。可那些在春天发生的情和事,却远去无回。如春光般动人的美好,却远比春天脆弱。我不惋惜春光易逝,但哀悼落花流水,感慨为何欢乐在人心中只是短暂停留,悲伤却十分长久。
我多希望,我没有主观上的偏爱,欢乐和忧伤都是一样的短暂。我多希望,就如这年年复返的春天,我心中的快乐会时时更新如不竭的泉水,洗去心中沉淀的忧郁。我多希望,我真的能做到,当一切都过去,我只余微微的笑颜……
周围的人们像约好了一样,都不再提谢审言的名字。只有钱眼每次见我,还会说一句什么“那时在路上,我们曾……”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我一般都忍住烦躁不做答复。他像哥哥当初一样,常在外面买卖药材和讨价收账,十几天不着家。就是在城中时,也总夜半才回府。但他的奔忙该是大见成效,至少我的四季衣服全换成了新的,其中还有几件男式的长衫。衣料十分细致,色彩做工都很讲究,比以前的衣服好看许多许多。但我只觉怅然,我为谁穿呢?
我觉得对不起杏花,但她却说这样就有时间和我作伴。我喜欢她陪着我,但她说骂钱眼的粗俗习性,抱怨钱眼的无赖行径,总更加重我的抑郁。
钱眼的爹自己经常出府,不是实心实意地讨饭,只是穿得破烂,与乞丐们坐在一起晒晒太阳,以此说自己受了苦,可以回来享享福而不担心折了寿。
丽娘的孩子满月了,我不是那么忙了。振作起来之后,平生头一次,我认真地考虑我能干些什么。凭着我见风使舵的言辞和对人的感觉,我可以是个好媒婆,或者开个小酒馆,当妈妈桑,劝人喝酒。虽然我不必为了谋生去干事。但知道了日后我在这世上如何能养活自己,我多少放了心。我发现这一个月来,我对所有的人都回避,可唯一的例外,就是我那才出生的小弟弟。每次抱他时,我都感到快乐。好像不是我在安慰他,而是他在安慰我。
我喜欢孩子,但我与我那位每一次都坚决避孕,我怕一旦怀上了孩子,就绝对没有勇气做掉。我当时离开他已是不容易,如果有了孩子,无论他如果放荡,我都真的一辈子不会离开他了。这种想要孩子和不敢要孩子的冲突许多次让我的心乱得要发疯……
现在既然我不愁吃穿,还有人帮忙,当不了贤妻,就
爱莫能弃(全文)第2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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