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她不明所以地又捣起了药汁,那头李泰离了梳流阁,在往书房的半路上,便遇见上午才被气走的杜楚客。
“殿下,先前的事,克己回去仔细想了想,是有几句话想同您说,请您听后再做定夺。”
李泰颔首,一语不发地领着他去了书房。
第四二四章李泰之心
魏王府书房外,侍卫和下人都被退去,只余阿生一个守在门口。
书房内,李泰端坐在书桌后,那边躬身而立的是工部尚书,同时身兼魏王府长史一职的杜楚客。
“克己回去之后,左思右想,思及殿下近年作为,是以有几句话,觉得现在若是不说,必将后悔至极。自殿下开府,我便伴您左右,帮您处理府务,打点通由,皇上方提拔我尚书一职,此等青眼,克己心中明了,全赖您圣宠之重,方有余荫。不自谦一句实言,在魏王府下行事已有四年,自以为是您左膀右臂,乃生追随之心。”
杜楚客一番言论,情表于形,发自肺腑,话音略顿,竟是后退两步,一提衣摆,以人臣之躯,正三品之职,屈膝跪下。“噗通”一声,总算争得李泰正眼相看。
“然,却从不知殿下您之志在,每每涉及往后,您总以言避之,克己恐您不耐,便不深究,可现如今,克己冒失,敢问一句,求殿下予以一句明言——您可是有心帝位?”
此言一出,书房内霎时静若禅室,俯首跪在地上的杜楚客最是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头顶罩下,让他想要在此刻拾头辨查李泰神情,却是不能。
不知时过凡几,跪在地上这年过三旬的中年男人,五官板直,唯有那生皱的额头冒起的一层薄汗,能证明他此刻并不好过,但下一刻这室内响起的另一道人声,却与他如同天籁。
“然。”
只一个字,便解了他多年扰疑和烦扰,之前的排外之感顿消。心底清明的杜楚客知道,李泰这一字的回答,巳是将真真将他视为了自己人,一直有心相持,将李泰着做是明主的他,怎能不喜。
“多谢殿下予以明言,克己心迹已表,定当助殿下成志,此番立誓,今生若违此言,必将遭五雷轰顶之灾,身死异处,无骨可埋。”
除了实际的行动外,没有什么比狠辣的誓言更能在当下表明忠心的,李泰神色不变地看着杜楚客指天起誓,目中锐光一闪,沉声道:
“起来,士膝下有金,只此一次,身为魏王一日,本王不想再见你相跪。”
“是。”听到他鲜少表露的敬意,杜楚客胸前熨贴,站起身后,又对着李泰一揖,道:
“如此,克己先前有许多不当说,不能说之言,此番可讲。其先,便是眼下局势,太子被皇上厌弃,巳是不争事实,论及正统,唯有九皇子能比,可他今年方满八岁,暂不论。臣有一密报,是从宫中传来,您可做考量——长孙皇后身染恶疾,应是无治之症。”
“嗯?”李泰瞳孔微缩,低声道:“你是哪里来的消息?”
宫外有皇上的探子,宫里自然也不乏宫外之人的眼线,最常见的便是一些妃嫔媵嬙,能与娘家通传消息。
“您放心,这消息确实可靠。我有一至交好友,想象殿下也该听过,他是工程阎家的二子,阎立德,现任工部侍郎一职,与我乃是同窗同僚。立德有一女名婉,年芳十四,前年花朝节采青,被皇后娘娘看入眼,留在了宫中服侍,因其慧心精巧,深受爱怜,阎夫人年前进宫探望,乃从近身服侍皇后的婉儿口中得知,皇后身体有恙,克己便叫他们留心此事,前日方才得了确信,皇后娘娘,恐是熬不过此劫了。”
李泰这种平心静气的人都能动容的消息,着实惊人。长孙皇后染疾,此事非比寻常。
京城大小官员,但凡是个明白人都清楚,这全天下唯一一个能够左右天子心思的,不是直言纳谏的魏铁板,不是情义比兄的长孙无忌,亦不是偏爱有加的杜断房谋,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宠冠后宫,却无人敢加以半句闲言的女人——贤后长孙氏。
一旦后宫没了这个让人可歌可敬,又让一些人可叹可恨的女人,可以想象,长安城将会掀起几多波澜。
首先,不提后宫嫔妃纷争,只说她留下的这两个皇室嫡子,可以说,没有长孙皇后在旁相持,李承乾那般性子,绝对是不入李世民的眼,如今太子已有了厌弃之兆,另一嫡子年纪还小。
没了这位皇后娘娘,就算是保持中立的长孙家会出手扶持,也再不能让天子在情感上有那般羁绊,可以说,长孙皇后还在时,怀疑李世民会废太子的只有一二,若长孙皇后去世,那么以为李承乾会被废的,便是十之八九了!
“克己以为,此事乃有两面,一方面,杨妃得宠,若是皇后仙逝,说不定此女会借机上位,那吴王的身份便不同。殿下您虽得圣宠,又在文武上凌然几位皇子,文学馆诸士能堪大用,但缺失亦有不少。其一,便是出身,若在民间,您便是庶子身份,无缘得继。其二,便是人脉人情。其三,乃是民心。”
杜楚客方才投诚,似是迫不及待地把憋在心里几年的话讲出来,见李泰并没有露出不耐之色,便愈发侃侃奇谈起来:“出身难改,民心不易求,可人脉人情眼下却好积攒。这最快最见效的法子,便是娶立。是以您订下东方祭酒的独孙女东方明珠为侧妃,这是一种简单又起效的法子,我先前说过,东方佑身为国子监祭酒,累积人情不是一日两日,虽他官爵不高,可这天下的大小官员、不,这长安城里的职官,挨着辈分,足有三成要敬他一声先生。”
“殿下才思敏捷,能文能武,年轻有魄,又生得好容貌,克己说句不当讲的,这长安城里的士族小姐,多数是有心攀附。您身为亲王,正室之位不提,尚能娶得两侧妃,四庶妃。这人选,定当三思而定,不可儿戏。”
说到这里,他轻咳了一声,挤出一抹笑来,对李泰劝道:“您上午提的事,要克己代您去皇上那里请诏。我以为,还是有的商量。不瞒您说,我知道咱们魏王府上这阵子是住进了一位客人,先前不明,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位卢小姐了吧,她的情况我也清楚。我是头一次见您对哪家小姐上心,这般,既然喜欢,那就纳进也是使得的,只是这侧妃之位,未免悬殊,恐遭非议。不如,免去请奏指婚一节,直接上门媒聘,收做庶妃。”
皇室之外,是有三妻四妄,身为亲王,自然也有三奶四庶,若说这侧妃堪比寻常人家的平妻,那这庶妃,便是名头好听些的妾了。
“咋察”一声,杜楚客赔着小心,本以为有一番劝解才能说通李泰,而听见这突兀的响声,目光一移,便愣在那里。书桌那头,缺了一角的红木梁椅扶手处,参差的断口上放着一只手掌。
“做好你的本分即可,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讲,还要本王教你不成,出去。”
今天能得李泰一句明白话,已经是胜过其他,杜楚客虽心有余言,但见他闭了眼睛,便知多说无益,暗暗摇头,躬身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李泰轻阖的眼睛才又睁开,那流光的碧眼里,竟是生生印着凌厉之色,不禁让人怀疑,若是杜楚客晚走一步,事情又会是怎样。
阿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门外听了个详细的他,忖度了片刻,道:“殿下,杜大人说话虽直白一些,不比苏学士和谢大人知您脾性,可他办事还是不错的,咱们离京期间,正需要这样的人放在外面周旋,更何况,当年他事随王世充,若非您着眼,怎能被皇上重提入士,离了您他那抱负便不能声张,他忠心耿耿,不怕会有异心。您这三年暗自助他积势,谋得尚书一职,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留作大用么。”
他这般说辞,又是在替杜楚客求情,生怕方才那杜大人不知进退,踩到李泰的底线,好好的一步棋便会被废掉。
李泰收敛了神色,不愠不火地开口道:“正是如此,本王才会容他废话,”他抬手指着桌面的青头文折,“这次便罢了,不过权宜之计。把文折拿去给韦挺,叫他明日呈上。”
“是,”闻言,阿生暗自叹气,知杜楚客是一语错失,便没了争上的机会,稍有惋惜,却不再提他,捧了盒子出门,打算去韦府找魏王府给事韦挺。
室内重归于静,李泰向后靠在椅背上,两手交握于腹,闭上眼睛,轻声自语道:“不过是一群目光短浅的人,又知道什么,女人?出身、人脉、人情、民心、裙带,这便是最重要的么,无知,愚蠢。这世上是有一种女人,只要给她时间,给她依附,给她信任,她便会迅速地成长起来,坚韧地足以站在任何强大的男人身边,不需要依靠任何人——除了我。”
“母妃,你的悲哀便是那人的身边已经有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可他却贪心地想要第二个,我真地很想看看,当他连剩下的这个也保不住的时候,会是怎么一副模样。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在红庄的四年加上我这双眼睛,偿去了父债,便只剩下你的生养之恩。把这些都还清,我便会夺我想要的。”
第四二五章李泰的承诺
二月十一,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但早朝时候,宣下的一份诏文,就像是一记鸡血打在了满朝文武的后腰上,一如几天前吴王和太子当朝斗殴一般。
指婚已逝怀国公卢中植遗孙女,卢氏遗玉为魏王李泰侧妃!
卢氏遗玉是什么人,多数大臣不大清楚,可若是提起了卢智,那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魏王李泰竟是要同这杀害了长孙无忌嫡子的凶手胞妹订亲,当真是叫人惊掉一口大牙!
因是指婚,一时间,众臣也弄不清楚,这桩亲事是皇上的意思,还是魏王自己的意思。可不管是谁的意思,这门亲事都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皇上能指自己的宝贝儿子同自己大舅子的仇家结亲!?
魏王会迎一个对他有害无益又家道中落的女子为妃!?
想必当场听了诏文的众人,都有大不韪地想着,这一对父子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此刻朝上一番暗潮汹诵,等到散朝皇上一走,便热闹了起来。
长孙无忌面色沉静地看了李泰几眼,隔空一揖,便扬长而去。几个胆子大的率先凑到了李泰跟前,一行礼,先是道贺,而后旁敲侧击地打听着,李泰也没给人家什么冷脸看,对道贺声点头谢过,至于询问嘛,则是一概摇头不置可否,正当他们准备再行追问的时候,却被一声大嗓门儿压下。
“魏王,待会儿若是无事,我请你去喝酒。”
程咬金伸手拨开几名低品级的官员,横站在李泰面前,他左边一脸隐忧的,是现任的怀国公卢荣远。
“嗯。”李泰并没拒绝,几人便前后一道出了宫门。
众臣散尽,却有一人,在太极殿前踯躅了一阵,找了宦官通禀,前往偏殿书房。
怀国公府
卢荣远卢荣和两兄弟坐在小厅里谈事,厅门未闭,下人也不会不长眼地闯进来。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皇上赐婚魏王和小玉,这不是在开玩笑么?”
卢荣和倒是同他大哥的意见不同,他脸上带着笑意,安抚道:“我看这是件好事,能做魏王侧妃,也是小玉的福气,”紧接着,他便愁道:
“当务之急,是先把小玉接回来,不然哪天皇上给了婚期,咱们却交不出人,那便是笑话了。”
“啪!”卢荣远两眼一瞪,便是一掌拍在桌面,“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二弟,我发现自从分家以后,你的脑子就不清楚了,分不清好坏了是不是,小玉给魏王做侧妃,那能叫福气吗!若是得宠还好,可若是不得宠,那这一辈子便毁了,我看爹一走,你是把岚娘的教训都给忘了!”
“大哥,你冷静点,这件事自然不能同岚娘的事相比较,你也要清楚,那时候咱们卢家风光无两,可现在咱们却要指着爹的余荫庇佑,小玉能攀上这门亲事,总比因为得罪了长孙家,只能在京外找户人家随便嫁娶要好吧。”
“我倒是宁愿她嫁户普通人家!”卢荣远火气不消反涨,站起身来回在客厅中走动,以免会对几日不见的兄弟发飙,口中的叨念不停:
“当初小玉要同我们避嫌,我就不该听你的蹿倒,让她出去单过!闹得现在人都找不着,还摊上这门糟心的亲事,爹若是九泉之下有知,梦里也会打死我们两个不孝子!”
“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卢家着想,说来说去,若不是智儿杀了长孙涣,怎会至此!”因为卢智的关系,在官场几经受挫的卢荣和总算爆发。
“你——”卢荣远想要斥责他,但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辩驳,同样在朝为官,卢智杀人一事带来的后果,自然也影响到了他的官途,可若要否认说自己那侄子没杀人,罪证确凿,就连他自己都不信。
“爹、叔父。”卢书晴站在门外听了半晌,眼见两位长辈失和,才站了出来,秀丽的脸上尽是嘲讽之色。
“您二位别吵了,二妹她现在好着呢,依我看,同魏王的亲事,是她自愿也说不定。”
卢荣和聪明些,听出她话里有话,皱眉问道:“书晴,你这么说,可是知道什么?”
卢书晴没再犹豫,便将卢智出事后,遗玉离开国公府后,与李泰同乘离开的事说了出来,两兄弟听候,各自收敛了怒容,面面相觑,就连卢荣远心里也不怎么是滋味起来。
关起门吵架,外人自然不知,可失了卢中植的卢家,就像是没了主心骨,再聚不到一处。就在两兄弟对遗玉这唯一的侄女心生芥蒂时,却忘记了,当日遗玉主动离开卢家,初衷便是为了帮他们引走麻烦,忘记了当初他们是怎样承诺要给这对兄妹亲情的,也忘记了当年他们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卢氏当成一枚棋子摆弄,事后是如何后悔,千辛万苦地找寻的。
人,在他们苦难时候,私心是最少的时候,但恰恰是在他们享受过安逸富足后,私心才会膨胀起来。
魏王和卢家的亲事,当天便在许多人耳中传开,这牵扯甚广的一桩亲,比起李泰同东方明珠的婚事,更要引人眼球。于是原本只是在国子监有名气的遗玉,迅速成为了人们的新话题。
而此时正在药房忙的团团转的遗玉,对于皇上今早的诏文,毫不知情,便不会考虑她这会儿作为魏王未婚的侧妃,过几日会被人们议论成什么样子。
李泰事先知会过她,后天文学馆便会宣布《坤元录》巡游的人选名单,十五一过,他们便会率先离京,她要尽快准备妥当,以防有失。
“小姐,香囊缝好了,共是六个,您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遗玉检查了那按她要求做出来的用来装纳驱虫丸的香囊,确认无误后,便又指派了平彤平卉去做别的。
一直忙药了晚膳时候,李泰都没回来,遗玉等他半个时辰没见回来,先用了膳,而后回屋去休息,说是休息,其实是有活要干。
夜灯下,她盘膝坐在床边,身旁是绣筐,手里是针线。
有一阵子没作绣活,可多年的功底在,上手几针寻着了感觉,不出一个时辰,她便缝好了四只小巧的香囊,布料是透气的丝绸,一对明蓝,一对浅红,除了囊口特别的走边外,上头还绣着一些雅致的花纹,一针一线精细的很。
许是做的认真仔细,待完工后凑到烛台边查看,一抬头见着对面软榻上侧躺的李泰,差点吓地烧了手。
“您出入就不能带点儿声音?”
“我敲门了,是你没听见。”他是有敲了一下的。
明知和他说不通理,遗玉便不再废话,边收拾绣筐,边问道:“用过晚膳了吗?”
“嗯。”
“那您不去休息?这都半夜了吧。”话音方落,便听见静悄悄的外头隐隐约约的响起打更声,仔细一听,这会儿已是子时过半了。
说来,自宫里回王府,也就头一天早晨,他跑回来在她榻上睡了一觉,之后两人便又规规矩矩地各住各的,好在天气转暖,不然遗玉还真不习惯边上少了个暖炉。
“困吗?”李泰在软榻上坐起来。
“还不,我打算看会儿书再睡。”她不困的时候,不喜欢勉强自己睡觉,这样第二天醒过来,早饭都吃不下去。
“那换身轻便的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三更半夜的,又黑又冷的,是要去哪?遗玉疑惑地想着,但还是配合地去衣拒里拿了平彤前日给她缝制的骑装,绕到屏风后头换上。
延康坊到了夜里,虽不少街道上前亮着灯笼,可也不如东都会和平康坊这样的地方喧嚣,而是一片静谧。
遗玉跟在李泰后头,从后门出了王府,左右扫一眼空荡荡的街头,“殿下,咱们走着去?”夜很静,她说话声音不高,可还是觉得响亮的很。
“嗯。”李泰已经迈步朝着道南行去,她连忙跟上,又扭头看着身后闭起的门扉,压低声音:“就咱们两个?”
“嗯。”许是嫌她动作磨蹭,他侧身等她跟上来,握住她冰凉的小手,继续顺着除了他们两个空无一人的路边走下去。
两人相差七岁有余,不管是身量还是手脚,遗玉都足足小了他几个号,最近长了些,也只勉强到他肩下,他这般牵着她朝前走,就像一个大人拉着一个小孩子。
遗玉习惯性地回握住他温暖的手指,仰头看他一眼,又望望星辰点点的夜空,有些无稽地想着,这月黑风高的,正是杀人行凶的好时机,他别带着自己去做什么坏事才好。
一路无话,直到三转五拐,摸出了一条小巷子,他领着她从小门进到一座院子里.她忍不住扯扯他,小声问道:“这是哪儿?”
李泰没答话,牢牢地牵着她穿过一条游廊,走过一座小湖,遗玉一眼就认出眼前的红白双色的楼阁。
“文学馆?您带我上这儿干嘛?”这两个月的相处,每当她自以为有些了解他的时候,便会发现她压根不懂他。
“我有话对你说。”李泰察觉到她声音里不自觉的紧张,低声解释了一句,同时对两边暗处做了几个手势,推开未锁的大门,走了进去。
新唐遗玉第107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