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插柳作者:公叔度作者:肉书屋
无心插柳作者:公叔度第22部分阅读
……什一税呢?”
“什一?如此苛税,毒于猛虎。我千绝宫与诸位一起做生意,却绝不是要断诸位的财路。”
八十四、我多的是金融院高材生
说完,众人只听里头便扇一收,几个下人捧着蓝色的纸簿上了厅堂,眼尖的早望见那上头写着自家的名头:“你偷我们的账本?!”
大堂里嗡嗡声一下子窜高,有几个急脾气一刻也呆不住,遣了小厮回去看看账本还在否。
白衣公子一讶:“偷?老宋,此话怎讲?”
老宋自然是冷汗津津,光头锃亮,什么都说不出来。这还没说几句话呢,他就拖出去挨了两枪,实打实的。
“我道以为是诸位呈上来的。”
众人不悦地吵嚷:呈账簿给青莲坛?这是哪门子事儿?
“此次教主令我主事青莲坛,我初来乍到,不知封丘规矩,便让老宋将今年的账目早日对一对,乘年前好送上教主面前相禀。这样也好了比心事,待得教主赐下封赏,也好同诸位一同过个好年。原来这账簿竟是老宋偷来的?怎么,难道封丘没有例行对账么?千绝宫准许诸位在此间一同发财,只定了一条规矩,便是不得将昆仑玄铁、奇珍私自货与行商。我知封丘民风淳朴,各位都是贤良敦厚之人,不比别处那些不讲信义、为蝇头小利迷了心窍的。只是不对账,我面见教主时不敢铁口直断,况青莲坛是昆仑东的门户,这样恐怕不好交代。”
堂中的几个主事皆是头上一个惊雷:有几个老人还记得,青莲坛立坛之初,的确与他们说过这条规矩,那时候主事的还是金克颐。只是打尖也好,住店也罢,即使一年到头生意都火爆,也不及私售昆仑奇珍所得的十一,这样大的利润之前,很难不动心。况且金克颐也好,老宋也好,对这点都是心知肚明,哪里会阻死他们的财路,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例行查账,倒是保护费缴得勤些……
这谢左使一来却生生要釜底抽薪!
他是认真的么?!
这要是清算起来,可不是件小事,千绝宫的手段,他们可不是没有听说过……
有几个当场想闹事的,一看背后都是擐甲执兵的千绝宫人,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但是细小如蚊讷的抱怨还是传到竹围背后。正当堂中的气氛紧若弦上之时,那不露面的谢左使忽而一笑:“我相信诸位的为人。这账面,老宋得来不道义,古来货殖府掌管赋税,所凭唯一个直字,老宋已犯了大忌,是我千绝宫失礼了——计都。”
一直隐在阴影里的计都缓步踱出,低眉垂首,各家的管事这才发现领着一众账房先生的居然是个俊逸的年轻人。大堂里明明亮堂得很,他偏偏就是有本事让人看不到他。
“把这些账簿都烧了。”
老宋刹那瞪大了眼睛——这又是哪一出!老爷和昭公子连带整个账房都忙活了一晚上,还给了好大一笔工钱!
计都面无表情地一躬身,转身就把手中的一叠账本扔进了大堂中央的火烫。账本厚重,叠起来近乎有三尺高,计都就站在那里,一本一本悠然容与地往火堆里丢。新白的纸页飞快地被火舌舔舐,在火塘中焦枯成了黑灰,整个大堂里弥漫着一股焦味,只是众人闻着嗅着,一颗拎起的心脏徐徐放下,不下秋来折桂冬来嗅梅的舒畅。
“我相信诸位的为人。”竹围后的人又道,“明日,请各位将今年的账簿送到此间例行行拣。至于赋税,是这样的,不知老宋以前定下的是多少?”
老宋眨眨眼:“我没……”
有人抢白:“宋头头收保护费!”
“胡闹!竖子败我声名!”不露面的公子一声呵斥,老宋赶紧伏地作死状。“家门不幸,让诸位看了笑话,今日天晚,诸位请先回,赋税之事容我与坛中人商量商量,明日再叙。”
众人见他语气里有寡淡的怒意,不敢再留,说了些场面话便一一拜别。老宋见人走光了,身子一歪倒地上:“我的好大人……您别是真要收拾我呀!”
谢源执扇将竹围一掀:“别愣着,今天晚上,我要你们把今年封丘镇所有的资货流通统统清一遍。”
计都清冷的眉目一扬:“所有?”
“所有。”谢源点头,“这几天把历年的也赶出来。”
“你的所有是指……”
“米粮,木材,奇珍,兵武,药材,膳宿,等等等等,所有。我要知道每一项的出入总量,折成黄金。”
几个账房老先生一听就直打哆嗦:“这、这……”
计都只淡然敛目:“今年的只赶得出个大概。封丘虽小,往来繁华,我们虽然清过一遍,但要在一个晚上细算并不容易,特别是坛中的账目。你要看资货流通,还得比照历年。可是我们并没有封丘历年的账目。”
谢源拿十骨仕舞扇击掌:“这个不是问题,大不了明日让他们将以前的也交上来。不过你大概要清几天?我的时间太紧。”
“你要算几年?”
谢源为难,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这……我也……”
计都看他尴尬,不露口风地转了个话题:“他们不会给真帐。”
说完,让人从内间账房搬出他整理出的那本厚厚的账本,擎在手里,“你给我们的那些账目,显然是台面上的。明日他们给的,也会和这份差不多,大概抹得更平些,让我们捉不住马脚。”
“这个倒不重要,我并不是真心要从这里赚他们钱。”谢源屈起食指抵着人中,“老宋都知道的,能是藏真帐的的地方么?”
“那你要做什么?”计都冷声问。
谢源略一沉吟,绯色的眸子转到他的脸上,定定瞧着他。计都收敛了眼光。
“先来说收税的问题。今日他们起哄的时候,我虽然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压了压,但明日他们未必不会想明白。这个税想收上来,就得收买一些人。”
计都一思忖,便点了点头:“税都是多收多缴,少缴的人争取一下,会站在我们一边。”
“现在大概都是什一这种税,就是……就是……”谢源点点太阳|岤,表示完全不知道比率这个词该怎么解释。计都却甚得他意,猜了两三回便说出分成。谢源连忙“对对对”,“我还有种法子。比如说定一条线,比照一下二十七家客栈,把入息最低的十家列出来划条线……”
计都捧着账目冷冷道:“具体的我们自会商量,你拣要紧地笑。”
谢源轻笑,难为他是个救急的人才,表面还甚是雪冷冰清,哪只内里脾气这般暴,跟嘤嘤和陆铭似的。不过他也是心急罗嗦,具体设计本便不是他所长,便组织了下语言,把个人所得税的那种超额累进式税率跟他简单解释了一遍,计都虽然还是一脸冷漠,眼睛却慢慢变亮:“这很合理。比现在的税法要合理得多。”
“但依旧是收税。”谢源点点头:“我要做的是把收税这件事本身变得合理,自然要选最合理的税法。”
计都难得勾了勾唇角,略微扬起了头:“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源笑了笑:“那你们开工?”
“阿源!”小鹿突然从背后一把搂住他,“怎么样了?”
“还早着呢。”
“陆少侠会查账?”正要出门的计都突然转过身,“不知道能不能来账房帮个忙?”
“账房地方小,你们就在这儿干活吧——老宋,把周围的壁灯都点上。”
一旁的陆铭早已松了领巾,迈着大步冲到计都跟前:“我可以么?”
计都蓝布青衫,身形瘦削,但丝毫没有被陆铭风风火火的架势吓到,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处。他低下头翻了翻账本:“少侠以前在账房呆过么?”
陆铭像是被泼了头冷水:“……没有。”
“会用算盘么?”
陆铭更尴尬了:“……不会。”
计都皱了皱眉。
谢源猜他大概是成日窝在家中闲得慌,不由得心里也涌出些疼惜,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去吧。跟着老师傅慢慢学,不要捣乱,不要烦人。”
陆铭很是高兴,回身在他唇上重重烙了个缠绵的吻,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冲去账房。计都不露声色地看着谢源晶润的唇皱了下眉,一躬身也退下了。
两人一走,厅堂里便只剩下一些下人。谢源的脸色凝重起来。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很恐慌。
因为最近,他的身体……
“大人!”
谢源被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做什么!”
老宋那个委屈,心不甘情不愿抽了自己一耳光,递上一封带着封泥的信笺,小眼睛闪着光。
谢源不再言语,垂眼接过,就着壁火的光慢条斯理地拆开。老宋看着他侧脸被火光照亮的流利线条,还有那稀疏却长得离谱的睫毛,不由得在心底里感叹,也真难为教主了,跌进这么个情窟窿里……
“金克颐?”谢源疑道,“怎么会是他?”
老宋大喜过望,扑腾着凑过来:“金大人?”
谢源横他一眼,略微一侧身,“又不是写给你的。”
老宋委屈着了。金克颐对他,那可是再造之恩,虽然这恩公至今好像还记不得他……
谢源将纸展开,念着上头用小楷写的诗:
北埠小亭台,
薄有山花取次开,
寄语多情谢左使,
晴也须来,雨也须来。
随意且衔杯,
莫惜春衣坐绿苔,
若待明朝风雨过,
人在天涯,
春在天涯。
落款处是金克颐的“朝歌夜弦”印,写着初八,谢源算了算,是三日后。这分明是一封邀请函。
谢源把信扔进了火塘中。
“他找我是做什么?”
八十五、颜如玉奉上黄金屋
这天,姬叔夜的信没有来。
谢源有些烦躁不安。前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是内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娘在隔壁的屋子里纳衣。他本来该最喜欢这种人后的清静。
但是他烦躁得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只是把妆奁捧在手上,时不时把那些信笺摊开,再折拢,脑海里纷乱如麻。
这不对,谢源想。
这不对。
他起身去地窖里提了一坛子酒。这种时候喝酒容易睡着。
却不料一眨眼,人却已经坐在了房顶上,莫名其妙披着鹤氅。雪停了一整天,头顶三尺黑云摧城。
谢源看着手中的酒,和在凛冽北风中轻颤的鹤氅细绒,突然勾起了唇角:“是你?”
没有回答。
他一掌拍开封泥:“想喝酒?好,我陪你。”
他不好酒,青莲坛里自然没有什么好酒,尽是些陈年的烧刀子,给力夫们暖身用的。一口下去肝肠肺腑如业火烧灼。
“谢左使?”谢源抹了抹下巴上的酒渍,试探地叫了一声。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愚蠢。
没有回答。
他低笑地抚摸着酒坛粗糙的陶胚,像是抚摸情人的肌理:“谢源……是你么?”
“谢左使。”计都清清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源放下酒坛:“你在这里做什么?”
计都踩过房顶上的雪,在他身边坐下:“谢左使在这里做什么?”
谢源眯起了眼睛,被寒风吹乱了长发。在家中他不惯簪髻,何况若是陆铭不帮他打理,他的发也没人梳得起来。
谢源递过酒坛:“我交给你的事做完了?”
“为什么要清算整个封丘的资材出入?”计都接过,抿着唇盯里头澄清的酒液,然后小小地抿了一口,不出所料地咳嗽起来。
谢源低笑,站起来。簌簌的堆雪从他脚下滑下房檐。房檐外是青莲坛三进间,再远是封丘二十七酒肆,黑云之下,木石的朦胧外壳点缀着几处窗火。苍茫的昆仑隐在黑夜里,静默的背景。
他伸手,指着东边,然后缓缓扫向西边,大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既然是我的,总该知道价值几何!”
计都不自禁地皱眉,“恕在下鲁钝。”
“在下?”谢源低头盯着他的发顶,“呵呵。”
计都轻咳,“谢左使究竟要做什么?”
“叔夜要钱,很多。我便给他很多。”
计都看着远处起伏的山脊,额发亦是凌乱,“我们没有很多黄金。”
“如果画纸作钱,那就好了。”谢源掏出一张素笺衔在嘴里,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计都略一沉吟:“这世上,唯有秦家的金券可作飞钱,金券本身便是黄金。”
“中原有铜板么?”
“有。”
“铜板值钱么?为什么铜板可以作钱?”
“什么?”计都脸上终于浮现出清浅的疑虑,“什么意思?”
谢源在房脊上小心翼翼地走,来来回回:“我要他们用赤金来换我的一张纸。”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谢源一哂,“他们既要缴税,如果我不愿意收黄金、银两呢?”
计都垂下了眼,已经不再试图理解他。谢源静了一会儿,蹲下身凑近他,鼻端是一股混着皂角味的清净墨香:“怎么说呢……从中原到昆仑的商旅那么多,即使在昆仑隅各分坛之中往来易鬻,他们也还要带着成箱成箱的黄金,这很不方便。如果他们能够把黄金压在我们这头,然后我开一张收据给他们,他们就可以去另外的分坛直接提黄金。”
“票号?”计都抬眼,语气里有些轻蔑。
“如果他们再也不提黄金呢?”谢源竖起一根手指,“比如说,我们将收据统一作一两,十两,百两,千两……他们迟早会发现,只要在千绝宫的地盘上,在昆仑隅中,他们不必要提黄金。因为他们做买卖完全可以凭借那些等差的票据,从最小的吃住到大笔的奇珍,这些票据支付起来比称量黄金银两都要方便。于是我们地盘上的商家也慢慢开始使用我们的票据——而他们又明白,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将这些票据在我们的分坛代换成成金。”
“他们迟早会来提的。”计都想了想,“那些黄金终归不是你的。”
谢源拢袖直起身:“如果我告诉他们,将黄金存在我处,会增值呢?存一年,来年我给他们翻十一;存两年,那么每年翻五一;存十年,每年翻一番……”
计都讶然,却诚实道:“很少有商人会受得了这样的诱惑。”
“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只不过多印了几张纸。”谢源笑。
“那许多年之后,他们再来提黄金呢?”
谢源闷笑:“你以为在这几年之中,我便守着这些钱什么都不做么?我有那么多成金,做任何生意都可以,只要可以支付他们的利息就够了。”
“万一你失败了呢?入不敷出呢?”
“不,我不怕……你知道么?这个世上重要的不是你真正能办成什么事情,而是人们相信你会办成什么事。即使我的金库里空空如也,只要不让人看到,他们依旧会相信我们的票据可以随时替换成黄金。而时间会改变一切。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相信票据背后的黄金。但是慢慢的,他们会忘记,他们会把我们的票据本身当做钱,那个时候金本位已经不存在了。”谢源低头,“那个时候,支撑我们的票据的,便不是债务,而是信誉。不,不该说票据了,它已经是钱了。”
计都的瞳孔放大了。
“所以你要清算封丘的资材出入……”
谢源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钱这个东西,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计都顺着他的话头:“钱多了,钱就不值钱,物价飞涨。钱少了,物价跌得不方便划价。但是要算整个封丘值钱几何,这样根本不够,还得要……”他掏出怀里的账本和一支细羊毫,放在嘴边呵了呵气,然后在扉页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借着庭中那一点稀薄的光。一绺发垂到他的眼前,簌簌的写字声暴露了他冷静的面具。
他飞快地搁笔,看谢源的眼神已大不同,“谢左使,你……”
“不是我的功劳。”谢源拎起酒坛灌了一口,“这全是因为有叔夜。收税也好,货币也好,都是因为有叔夜。他是西域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