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同时也锁着他的。
谢源沉声:“龙将军,我有些事,想与你私下说。”
“听到没有?!”盗曳突然跳起来踢了一下篝火,把谢源吓了一大跳,回身对上他的眼光,却看到他打了个眼风。“要好好谈,知道不,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龙校尉,这趟我们也不急着走了,先去你的营地里好好谈拢结契。”
龙夜吟干脆道好说。
当晚,几个人精疲力竭地宿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往龙骑军的营地。不花剌的驰狼团只派来个会说汉话的中年人跟着,盗曳让陆铭看了看那张简单的契约,陆铭说没问题,他就按了个手印。
之所以是陆铭盗曳主事,是因为谢源没有醒过来,一直没有。
龙夜吟坐在昏暗的灯下,舀着一碗浓黑的草药。草药起先冒着滚滚热气,那一缕白气在灯焰下慢慢变淡,变细,然后冷了,凉了。他就坐在塌边静静地出神。天已近秋,偶尔卷起的帘风里捎带着一种熟到透彻的冷香。
谢源睁眼看到的就是他的背影。年岁也不算很大,背脊笔挺,不知为何却有些寥落地耷拉着肩膀。
干渴得厉害,想出声却不能。龙夜吟听到他的响动,回神体贴地搀了他一把,往腰上垫了几个枕头,“能坐起来么?你睡得太久了。”
“几……”他清了清嗓,龙夜吟赶忙喝止,让亲兵再去热一下药。
“你的喉咙受了重伤,暂时不要说话。你统共睡了七天,他们三个很担心,觉得我的军医没有用,分头去请大夫了。月神和姬姑娘也在这里,都很好。”他一口气说完,取过案几上的绑带和膏药,“先换药吧。”
谢源知他也不必骗自己,点了点头,乘他忙着准备环顾四周。这是个很空旷的营帐,大概有青莲坛的一进间那么大,就在床头点着一盏灯火,安静得很像龙夜吟的为人。床榻边有扇不大的屏风,可以透过半透明的绣面看到对面的案几,上头累满了卷牍。龙夜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怎么,冷么?”
谢源摇摇头,闭上眼感受着绕到塌边的风,沉甸甸的熟味。
事实上他有些热,说不清得燥热,大概是发了低烧。他知道谢源的体质比较特别,但是一睡七天……
底下一凉。他低头看了看伤口,竟意外地发现自己赤裸着下身。龙夜吟拉开他的外衫,像是把他从穗子里剥出来,静静对上他的眼睛:“大夫怕你感染,没敢让你穿裤。不过你的伤好得很快。”
说着,抱住他的腿让他稍稍曲起搁在他的膝上,小心地解着纱布。
谢源闭上眼,感觉着他体贴入微的动作,干燥温暖的指尖,温凉清和的膏脂。龙夜吟褪了盔甲,棉麻质地的薄衫在身边悉悉索索。他的发很长,简单地束在脑后,斜斜地一绺过肩,映出硬朗如折剑的眉目。
帐外有秋虫。
谢源忽而生出些世事已远的寂然。
他此刻认真替自己包扎,认真地许诺一切安好,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
但是下一刻,会不会冷冷地坐在对面挟人要价,甚至拔刀相向?
“在想什么?”年轻人淡淡地问,伸手按在他的眉心,把他的眉头抚平了。
谢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只知道再醒眼时,眼前就是一双湿润的大眼睛。
少年摆着尾巴:“阿源!阿源你醒了!”
说着把药碗放在一边,扑上来搂了一会儿,小海豚一样撅起的唇在他脸上轻轻地啄,又痒又舒服。谢源笑起来,把他推开些:“盗曳怎么让你一个人出门?”
少年浓密的睫毛犹自带着汗珠,不乐意地眨了眨,“什么叫一个人出门?你病了,自然是我去找大夫,龙校尉的军医太没用了!幸亏有盗曳阿昭他们帮衬着,来,喝。”
看来龙夜吟没有骗他。
谢源想了想,每次他受伤,这具身体都会陷入一种长时间的睡眠当中,以此来尽全力修复自己,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随手取来汤药饮下,发现陆铭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小动物一样的,一双眼睛简直能说话。不禁笑起来,自己在背后塞了几个枕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陆铭咬着漂亮的嘴唇,扭过头去,又偷眼看他,如是三番。谢源一觉醒来正觉无趣,逗他:“有什么事情就直说,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陆铭又是犹豫半响,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阿源,你身上的伤,是不是我弄的啊?”
谢源却不知他是说这事,一愣。陆铭何等聪明,立时就知道原来刀剑加诸其上的正是双睛,低下了头,蔫蔫的。还没等谢源开口,少年就缓缓道:“阿源,我本没有什么顾忌,奈何身负杀父之仇。以后你若是还能记得我一星半点的好,就请帮我要了金克颐的狗命,祭奠我的父亲……”
谢源被他那严肃的小模样逗得肩膀直耸,哪知他话没说完,居然咣当拔剑,眼见要自刎!谢源大叫我勒个去,正好盗曳掀帘而入,赶紧一巴掌拍掉他的剑,狠狠把他揪起来打了几下屁股:“这不学好的东西!好不容易讨下条命来,居然敢轻生!小小年纪有什么看不开!”把他扔在谢源身上。
陆铭终于忍不住抱着谢源呜咽起来,说他看的书上都这么写。
盗曳金刀大马地坐下,高高倾下酒囊饮酒:“看看,看看,你教出来的!看书看书,看个鬼头书,唧唧歪歪。没听说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谢源觉得很委屈啊:“我哪里有让你看过这样的书?什么书这么写,我非烧了他不可。”
陆铭埋在他的胸口嘀咕《情侠记》。
谢源大窘,看来以后真的不能再偷藏小黄书了,好端端个少侠,整得又好色又鲁莽。少侠看他脸上千般颜色,顺便往里一滚,“那……既然阿源你原谅我了,我,我今天能睡这里么?”
五十三、我整个人都绿了吧唧的
少年蜜色的肌肤在摇曳的烛光中明灭,好像会生光,近看还有一层细密的可爱绒毛,水蜜桃一样可口。谢源的鼻尖飘荡着一股少年人朝气蓬勃的汗香,伴着若有若无的奶香味,好像迷|药一样停歇了他的所有感官。他的眼被那双无辜又愧怍的眸子吸摄住了,他动弹不得。
眼看少年的脸越凑越近,被摄魂一样向着那湿润如水果的唇咬去……
忽然,他俩被一股怪力拍倒在床上:“当我死的么?”
谢源神气清了,陆铭恼怒地瞪了盗曳一眼,被盗少瞪了回来,一股属于单身的羡慕嫉妒恨的酸溜溜,近似凶光,丝毫没有破人之美的意识。谢源装模作样咳嗽两声,突然想起什么,“龙夜吟这个人,详详细细讲一遍。”陆铭乘机脱了外裳溜进被窝里,谢源嘶叫着“叫你壁炉算了”。
盗曳就悲催地被晾在塌边的踏脚上,可怜兮兮地知无不尽,很好地扮演了百度一下你就知道的角色。
谢源听完咋声连连,“原来竟是国公之后……你飞陀坛中往来商旅多,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西凉的风声?”
“风声?什么风声?西凉好像没什么大门大派……”
谢源耐心解释,这个跟江湖没有关系,是问有没有刺史、州牧的调动。
“现在中原有多乱你是不知道,基本上朝廷能管的,也就那么一丁点儿,“他比了比指甲盖,很配合地眯起一双精光闪闪的三角眼,”刺史现在就是土皇帝啊,管你怎么着,有地就能坐大。皇帝说到底不就还是地主么,可现在,你又没有兵,又没有地,这底下的还不净赶着胡来。”
“也不见得。他家……”
“人傻呗,没办法。”盗曳拍拍大腿,“你说你这么一大家子,个个都能领兵打仗,英雄得不得了,怎么就解了令牌回来了呢?这皇帝也五迷三道,杀谁不好就喜欢杀忠臣。几个月前我听过往的马帮讲,西凉刺史据说是不好了,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这头死龙大概是打这主意吧。”
盗曳讲得没什么所谓,似乎好像这事儿就跟陆铭跟谢源打啵似的,不足味道。
“不过他也算是条真汉子,要我我也乘夜杀回去呀,否则怎么对得起爹娘?”
“呵。”谢源轻笑,平白无故多了点冷清冷血的味道,“是啊,大概他龙家也早就等着这一日吧。”
四世三公之家,世代将血。家主中门行走,禁内走马,入殿不拜,剑履登阁。
皇帝给如此殊荣,岂是平白?
若是你因为痛惜子息,不再为主上流血,进不可驱之杀人,退不可养家护院,你还有存在的价值么?
非但不为臂膀,反而成了大患。
不是腠理之患,肘腋之患。
是心头大患。
龙夜吟家举族流放必有根由。大概是没有想到天家动手如此之快。
只不过现在斯人已矣,人丁单薄,天下龙将只这一人。总归是被驱逐了,杀尽了,天下间自然看你是可悲可叹真忠臣,殊不知鸿门宴里造下多少杀业,若是即便冲出一人,都是大逆天下。
现在这个忠臣的后代想做什么,昭然若揭,用前一代的骨血累出“可怜可叹”四字,若是假了报仇的缘由,也为天下人所敬所叹。
所以龙夜吟想要一个跳板,用完了就扔的跳板,千绝宫。若是他可以入凉州,他便金堂玉马,诸侯一方。
若是不成,天大地大,末由也不过碗大个疤。
谢源啧啧,这事可有趣了。他的胳膊上的确能跑马,不过马若是不安辔头,这比生意,他可是不会做的。
两个人又细细说了西凉城中的故事,眼见天渐暗人也乏,盗曳哈欠连天地抱着脑袋回他自己的营帐去。谢源这才发觉忽略了一直安安静静的陆铭,可偏生遇到他就不会那套盘衡了,出口就是调笑:“看看,人家比你没大多少吧,都要做大事了!”
陆铭挪挪屁股,脸上一味清高:“我才不要货与帝王家,有什么好……”
“你这是什么话,堂堂昂藏儿郎,总要有点血气!”
陆铭无辜,很不解地扭头:“我要做大侠的!”
谢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你要做大侠,是因为天下有不平。你能解一人不平,一方不平,能解天下不平?天下为何不平?政令不行。政令谁在发?龙夜吟这样的年轻人啊,知道么?好比他开一艘大船扬帆千里,你就在他的船上找一个个手指头这么大的漏洞,然后钉上,你不觉得很寒碜?!”
陆铭被他说得有呆又怔,少年心气最是骄傲,哪里受得了心上人当面夸情敌,更糟糕的是自己还觉得很有道理……他想起谢源因为自己受了重伤,不由得愤愤锤了下被子,钻下睡觉。
谢源看他那个器小易盈的模样更乐呵了,覆过去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过人各有志,钉钉头也不错嘛,以后说出去,我家小鹿是木匠郎,勤劳朴实劳动人民!”
陆铭扭头狠狠咬住他的腮帮子,谢源哎呦一声,“疼疼疼疼……”赶紧推开这咬人的小狗。
谁知陆铭玩上瘾了,把被子一掀坐起来又是一口,这次叼住他腮帮子上的软肉,死也不肯松开了,就吊他身上,任谢源扑腾到东扑腾到西。关键是他做得狠,眼睛还要睁得大大的,转也不转一下,就贴他脸上,黑黝黝俩葡萄似的,别提多无辜啦。
谢源有点理解被藤蔓寄生的树有多凄苦了……
“你!你这混账小子!刚戳了我一剑,现在还敢咬我!”他的声音又含糊又嘶哑。
话音刚落,就听得“啵”得一声,少年松嘴咂巴咂巴,味道良好,于是把脸凑上来,“呐,给你咬。”
半阖着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谢源狠狠拍了记他的屁股:“睡了!”
陆铭立马吹熄了火烛,重重摔在棉被上,还叹口大气,一副啊累了一天舒服死了的浑模样。谢源好心情地替他捻好被子,就被少年拉进被窝里抱紧。
黑灯瞎火,谢源就有些不自在了,这小子简直勾死他了:“搂搂抱抱,什么样子!放开放开!”
“你放手!你放手!你想干什么!我年纪尚小,本性正直,以后还要做大事的,你这贼人想做什么!”陆铭嘴上惊恐地慌叫,其实像个八爪鱼似的霸着他,越搂越紧,谢源被他逗得直乐呵。这小子,亲近起来才知道有多皮,少年人的天性就是很活泼的,任你再怎么苦大仇深。
两个人正玩得开心,房里突然亮起一星灯火,“左使大人,敝处虽简陋,军规却清重,还请自爱。”语气虽平淡,但不知怎么带着股阴森森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频度划一的脚步,往榻边渐近。
谢源那个囧:他们刚才那话,若是听在不知情的龙夜吟耳里,完全就是欲求不满的魔教左使变态地邪笑着,意欲对纯洁善良的正派少侠行滛啊!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好不好,不要说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角色,就连想都没有像过啊!陆少侠反应奇快,乘他一瞬间的僵直,居然悄悄把毛手毛脚都撤了回去,然后飞速地背着身缩成一团。谢源那个恨,这个寥落可怜瑟瑟发抖的背影他妈是怎么回事啊!少侠你不是一直走的是硬汉路线么,干嘛突然饰演失足男青年!
龙夜吟将风灯搁在了屏风背面的案几上,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板甲,然后轻轻吹灭了火烛。谢源胸口起伏着,凭着渐渐适应黑暗的眼神勾勒出他高挑精状的轮廓。他很快便绕过了屏风,在榻前悉悉索索脱起衣来。陆铭的耳朵尖儿动了动,转过身:“龙校尉……难道要睡在这里么?”
他波澜不惊地答:“这是我的营帐。”
谢源倒没什么所谓地往里头挤挤,陆铭紧张了:“什么!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们俩一起睡的?”
他本来正坐着脱靴,这时候转过头来,陆铭感觉到他幽深的视线。
“这是我的床。”他说。
谢源觉得这两个人为这事儿对上真是荒唐死了,赶紧掀被让他坐进来,被子里蓦然带进一股沉甸甸的青草香。他为人圆通,笑吟吟地与龙夜吟道谢,还顺便把枕头推出去一些。陆铭恨得直磨牙,敢情他在外面风吹雨淋地找大夫,这个人……这个人居然就睡了他老婆!
睡了整整七天!
还他妈要继续睡!
谢源正叠衣服给陆铭做小枕头,刚给他枕上,就冷不丁被狠狠拉到他怀里。少年人看似纤细,胸膛却硬邦邦的,谢源那个一头撞上简直头晕眼花。
三个人,龙夜吟最外,谢源睡中间,陆铭怎么都觉得不安全,搂着人想拖进里头。谢源却道发什么疯,收进在外头冻得冷冰冰的肩膀,转了个身朝向龙夜吟睡去。
黑暗中,陆铭对上龙夜吟的眼光,总觉得里头满是挑衅。他也闭了眼,不声不响地躺着。
陆铭受不了了,野汉子登堂入室,骑到他头上来了!他绿了!他整个人由内向外都绿了吧唧的!
五十四、举大计会死不如从长计议
陆铭当即抱拢谢源,在他耳根子那儿琐琐碎碎地吹气:“阿源,阿源,我痒,你给我抓抓。”
谢源啧了一声,有什么办法,只好转过来给他挠。一时间被窝里尽是苏噜苏噜的声音。
陆铭乘着谢源迷迷糊糊抱着他抓背,勒着人一使劲,把老婆拖进里头去了。这下安心了,两个人掉了个个,死龙可被隔开了,他怎么着都不可能撩手做坏事吧!谢源实在困得发慌,没工夫理睬他那点那些小心思,连脸上被香了几口都没注意。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说话都咽着嗓,像是气喘吁吁的,无端暧昧得很。龙夜吟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幽深的眼睛,静静看着帐顶,枕着一手开外你侬我侬的悄悄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随后几天大抵如此。
只是陆铭少年心性,见猎心喜,谢源足不出帐也知道外头秋马已肥,秋高天爽,白日里就随他跟着盗曳阿昭出去四处跑马。他年纪虽小,好在会照顾自己,谢源只嘱咐盗曳挂着点心。盗曳对此牢马蚤满篇,又是些大龄未婚男青年要看着别家男朋友的通常懊丧,说他还要顾着阿昭呢:“那小子若是一点没问题,本大爷头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盗曳如是说。
谢源倒不急,”等有钱了捐去听风楼,好好查个知根知底。至于现在,阿昭也好,关在营里的小姑娘也好,可以指望的也只有你了。我下不了床,你可多担待点儿啊。”
笑得一片春风和煦。
大龄未婚男青年骂了句娘,任劳任怨地扛起了照顾合家老小的责任。
谢源成日坐被窝,却也不闷,龙夜吟不太出门,大多数时候在屏风背面批公文,看兵书。大帐清清冷冷的,两个人隔着寸尺聊会天,闲时下下棋,一天就打发了。龙夜吟不久连屏风都撤了,一回头就能可能看到谢源在后头看书,两个人偶尔挤兑几句,互相做个伴。只是龙夜吟不提粮秣秋马的事,谢源也不提。
不知怎么,龙夜吟回了枫山大营,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谢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
无心插柳作者:公叔度第1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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