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从飞仍低垂着脑袋不肯发话,流云复又笑道:“你这人一向没有方向感,容易迷路,我怕你进了沙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再说,宝库之中定是机关重重,你对此毫无了解,若真闯入阵法机关中,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到时候一人困在库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从飞小声嘟哝反驳道:“您不是也没学过机关阵法,去了也帮不上忙。还不如我一人去。”
流云笑着敲敲他的脑门,嗔道:“我好歹也是庄家后人,庄家祖先怎么也不会害自己晚辈。但你就不一定了,他们可不知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找到了宝库,也不一定让你把碧玉蛤蟆带出来。”
不再理会从飞没有力度的反对,事实上,他的反对也没有任何成效。流云仍然派了他去寻向导,并嘱咐他要多看多听,她就不相信,整个古浪城,就没有一个不怕死的。
流云和绿绮则每天坐在酒楼,竖起耳朵听人小心翼翼地谈起狼盗的出没。天气渐寒,已是初冬时分,狼盗们果然陆续出现在北边各城镇。想是去年没有在古浪得到好处,所以没有听到他们南下的消息。古浪城也得以一派安宁详和,北边苍松城的许多居民纷纷转移至此,一时间,城里来往的人多了不少。
偷偷使人去随云客栈调查易冲等人的行迹,发现他们仍留在城里没有离开。易冲也是终日隐匿在客栈中不出门,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见他们没有再来为难,流云也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甚至和绿绮聊天的时候不不再提及此事。
如是过了好几日,到了第七日上,从飞终于带来好消息,说是打听到当地有一名唤“地鼠”的老头,曾在今年夏天带人去过沙漠,且躲过狼盗的追踪,安然返回古浪。不过此人喜怒无常,而且行踪不定,只听说前两日在城外城隍庙出现过,尔后便再无音信。
流云顿时喜出望外,整理了一番,就与从飞一起到城外去寻地鼠。
离歌(七)
七
出得城来,可见这古浪冬景与大兴全然不同,一色杨树长得齐齐整整,均只剩嶙峋枯枝,根根突兀向上。天气冷得厉害,呼吸时大团大团的白气吐出,涌在胸前披风的狐狸毛领上,一会儿便有淡淡湿气笼罩。
绿绮嫌弃冬衣太臃肿,只穿了几件单衣就跟着出门,虽坐在马车里脸颊仍被冻得发红,一边跺脚一边不住地朝手心哈气,却忍住不肯发一句牢马蚤。最后是流云实在看不过去了,待她们到了目的地,又差马车送她回去。
行至城隍庙,却不见任何人影。庙内蛛网密布,泥身塑像上积了厚厚的灰,地上亦是如此,每走一步都带起轻尘,袅袅升到鼻息,引起流云一阵咳嗽。转悠了一圈,没有人,只在角落里发现了些吃剩的肉骨头,想是不久前曾在这里住过。
从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四处查看一番,建议道:“看来已经不在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天寒地冬的,大小姐您也先回客栈歇着吧,找地鼠的事交给我就成。”临走前素心曾暗地里吩咐他好好照顾流云,还隐约提到她身体尚未康复,所以这一路上从飞一直都小心翼翼,生怕她伤了冻了。
流云知道从飞担心她,不好拂了他的意,只是心里终是有些不甘,立在庙中央的泥塑前,轻轻叹气。耳迹也传来微弱的叹息声,又低又沉,像是从地底下缓缓渗出,在这空寂阴冷的房间里幽幽散布,让人忍不住心里凉凉的。
迅速地与从飞交换了一个眼神,从飞稳步上前,一把掀开案台上早已被灰尘和泥泞污成土黄|色的幕布。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穿着破烂草鞋的大脚,没有穿袜,脚趾头根根张开,冻得通红发亮,脚跟处皲裂流胧,裤脚一直破到膝盖,参差不齐,上面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个洞。想来是个流落荒庙的可怜人。
不待流云示意,从飞已经一把掀开案板,露出躺在地上的半百老头。矮矮小小,瘦骨嶙峋,眯着眼睛,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一身布衣千鸠百结,几不遮身。手里握着个小小的酒壶,从飞抱起他时,居然还没松手。
“大小姐,您看他是不是地鼠?”从飞解下身上披风,小心翼翼地给老头子盖上,轻声问道。
流云苦笑,“管他是不是,先带他回去再说,否则,他早晚要冻死在这里。”心中的地鼠应该是个精明能干,目光炯炯的人,不然怎能从狼盗手中逃生。眼前这老头子,更像是街头穷困潦倒的叫化子。
从飞点点头,背了老头子往外走。那马车送绿绮会客栈尚未回来,两人不愿就地傻等,索性徒步往回走。以从飞的武功修为,背着这瘦得可怜的老头子就跟背个小玩意儿似的,丝毫不见劳累,一边走还一边跟流云笑呵呵地聊着天。两人才走了不多远,就见不远处一马车得儿得儿地奔过来,却不是先前那辆。
正犹豫间,那马车已缓缓驶到他们面前停下。车帘一掀,露出易冲懒洋洋的笑脸。“仙女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从飞本是没见过易冲的,只是当日绿绮绘声绘色描述得太形象,他只听了一句就猜出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看起来十分亲切的俊秀少年就是那日在马场对流云图谋不轨的卫国飞将军。虽然心里生不出厌恶,但一想到这家伙可能对流云不利,他马上就警觉起来,手一松,脚一迈,背上的老头子就扑地一声掉了下来。
“啊呀,我的老骨头全散了。”出乎意料的一声怪叫,老头子居然骂骂咧咧地从地上坐起来,瞪大眼睛直瞅着从飞,骂道:“你个年青人怎么回事,毛毛躁躁,不成气候,把我这老骨头摔断了几根那可接都接不回去,你赔我呀。”
从飞被这情形弄得愣住了,本就不善言辞的他结结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咿咿呀呀”了半天,终于小声说了句对不住,然后一脸求助地望着流云。流云朝他笑笑,眉眼有意无意朝易冲扫过,最后落在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子身上,笑道:“是从飞大意了,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别怪他。”
老头子盯着流云瞧了几眼,又别过头看了看易冲,忽然凑到流云耳边,小声道:“那马车真威风,小丫头能不能给我弄一辆那样的来。我老头子可冷死了。”
流云还未说话,耳尖的易冲已经插嘴道:“老人家若是喜欢,坐上来便是。仙女姑娘也一起吧,能与这么漂亮的仙女共乘一车,我就是做梦也会笑醒的。”
从飞看不得他恭维流云的无赖模样,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多谢了,我们可不敢乘将军您的车,还不知会被送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心里只认为这易冲对流云有企图,越看越觉得这家伙只长了副讨人喜欢的脸,暗地里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滛贼。
易冲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回道:“这位小兄弟担心的是,上次在马场我的确对仙女姑娘有些误会。不知仙女姑娘是否给我一个机会解释一下?这天冷得很,城里又戒了严,这会儿马车要出门可能有些困难。小兄弟若真要这么背着老人家徒步走回去,得花不少时间呐。”
流云低头,老头子正眨巴着眼睛,一脸期望地望着自己。于是一笑,“既然飞将军如此有礼,那小女子便却之不恭了。”说罢,朝从飞笑笑,示意他把老人家背到车上去。从飞虽对易冲有怀疑,但既然流云发了话,他没有不听的道理。
老头子乐呵呵地上了马车,一进去便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下,好像自己才是马车的主人。易冲也笑嘻嘻地由着他,自己朝一边缩了缩,给流云留出一大片空间。从飞赶紧凑过来,坐到他面前,生生地挡开他望向流云的视线。
易冲却不懈气,身子斜斜地错开,露出一个脑袋,朝流云灿烂地笑,“还不知仙女姑娘叫什么名字?虽然觉得这个称呼再适合不过,但还是很想知道仙女姑娘的芳名啊。”
“叫什么名字关你何事?你这——”从飞还待出言讥讽,却被流云轻轻拉住衣袖。
“小女流云。”流云淡淡地笑,仿佛对他的恭维很受用。
“好似那天边流云,云淡风轻,流云,好名字。”易冲拍手道,又笑着把身子往前挤了挤,却被从飞不着痕迹地往后推。
到城门处,果见驻兵戒严,进出车马人员皆仔细核对,浑然不似她们早上出城时的轻松。见流云眼中流露出疑惑,易冲主动解释道:“今早有传言说是狼盗正南下,不日将至古浪,城守为防有j细混入,故严加戒备。”
又是狼盗!流云心中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隐约觉得此行不会如她所愿般顺畅。只希望能早早找到地鼠,趁次机会赶至宣威,也好了却心愿。
“狼盗——什么狼盗?不,不,他们又来了。又来了!”车角昏睡的老头忽地坐起身子,满脸惊恐地四处张望,两眼游离迷茫,瘦小的身子不停地发抖,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满口牙齿上下打架。
流云折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老人家您别担心,只是谣传而已,这里是古浪城,就是狼盗也进不来的。”
易冲似笑非笑地盯着老头子看了几眼,忽然发问:“老人家如此惊惶,莫非见过这群人么?”
老头子的呼吸终于平顺了些,沉沉吐了一口气,斜瞥了他一眼,再把目光放到流云身上,低声道:“小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往西了,那杀人的地方有进无回,没有人想去第二次的。”
流云猜出他便是自己要找的地鼠,镇定地笑笑,坚持道:“您既然能从沙漠逃出一次,自然能逃出第二次。更何况,如今他们正南下攻城,我们的胜算更大。”
“原来流云姑娘也要去沙漠,真是太巧了。”易冲笑嘻嘻地插言,“我一直觉得我们俩最有缘,果然如此啊。”
从飞虎目圆瞪,“莫非你还想跟我们去沙漠?真是无耻之徒!”
“非也,非也。”易冲摇头晃脑道:“我本就打算去沙漠,只是没想到竟与流云姑娘通路,真是三生有幸啊。本以为这路上必定孤单无比,如今居然又找到同伴,我果然是好运道。难怪出门那天一直听到喜鹊叫……”
流云淡淡地笑,不理会他一旁的聒噪,只把期待的眼神投向地鼠,但地鼠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复又倒下身子,眯上眼睛,仿佛睡去。
八
八
进城时颇费了些功夫,城门守卫换了批人,易冲又带了些卫国口音,那些守卫死活不让进。直到流云掀开车帘,朝守卫笑笑,他们才恍然醒悟般赶紧让道,嘴里不住地道着歉,原来还记得她当日进城时手里安宰相的亲笔路引。
易冲顿时对她的身份来了兴趣,隔着从飞厚厚的身子问东问西,全然不顾从飞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不怕别人怪他孟浪。流云则笑嘻嘻地跟他打太极,一句来一句去,反正就是丝毫不透露自己半点线索。进城后走了不到百余丈,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轰响。随即,地面也开始震动,不似地震,只有千骑齐发,全力疾驰才会发出这样的震动。
流云与从飞匆忙对视一眼,心中忽地有了个不好的念头。果然,远远地,有刺耳的号角和轰鸣声传来,马儿受了惊,在原地挥起高高的蹄子,引得马车左摇右晃。
从飞飞身拖住缰绳,将马儿死死拖住,仿佛只是一刹那,满街只见哭喊着四处飞奔的仓惶人群。城头响起刺耳的警报,生起通红的火焰,飘出浓重的白烟。伴随着一阵阵喧闹和地震,狼盗袭城了。
一旁沉睡的地鼠猛地跳起身,一把掀开窗帘惊惶地张望,眼中流露着无边的惶恐,仿佛待宰羔羊一般无助。流云心中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鄙夷,只因那剧烈的轰鸣声太过骇人,行人的反应太过惶恐,身处如此混乱的环境,流云第一次有了慌乱。
“你们速回客栈,我去城墙看看。”易冲一改先前浪荡惫懒的表情,严肃地跟流云她们交待了一句,然后一掀车帘,迅速跳下,展开步子,朝城门方向奔去。流云也探出脑袋,跟随他的身影一直追到城头。
三丈多高的城门早已紧闭,城下有数十名士兵死守,另有几十名红衣兵卫在城头警惕侍立,张弓拉箭,蓄势以待。壮年男子们纷纷涌出家门,手里都握着各色农具,菜刀,气势汹涌,面上杀气腾腾。每个人都知道,城门失守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两年来,听过了太多血腥的传闻,那些屠杀百姓,j滛妇女的狼盗对他们来说,远比洪水猛兽更加可怕。
从飞担心流云的身体,只想赶紧先送她到客栈歇下。拉拉缰绳,把马车赶到街边上,缓缓前行,让汹涌人群从车边经过。
“我们回头去看看。”流云说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何情绪,见着满脸坚毅刚强的守城百姓,只觉得胸中忽然澎湃,热血沸腾,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胸腔,手脚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虽只是古浪一过客,然此城安危存亡已与其紧紧相关。
但从飞很果断地拒绝,毫不理会她带着些许愤怒的声音,反而甩了快鞭,加快步子朝客栈驶去。车里的地鼠也拽紧了她的手臂,苦口婆心地劝说,毕竟是个女子,眼下还没有沦落到全民皆兵的地步。
半路上撞见了六神无主的焦老大,看清流云所乘的马车,紧张表情稍稍松懈,快步奔到车前,大声道:“少爷,您可回来了,属下还以为被挡在城外,差点就要去向大人报信。还好,还好。”说罢,心有余悸地擦擦脸。流云清楚地看见他额角鼻尖渗出豆大的汗滴。
压低声音回道:“易公子方才下了车,去城头抗敌了。焦先生可去城门处寻他。”瞥了眼焦老大身后十余名彪壮的护卫,忆及易冲飞将军的身份,心中稍定。只要来犯狼盗人数不是太多,守城十日半月该不成问题,到时候,附近城驿的守军必定来援,古浪应不至失守。
焦老大闻知易冲行踪,匆匆向流云道了声谢,就带着护卫疾步奔向城门。这些人俱是训练有素,虎背熊腰,昂首挺胸,行走步伐间有种旁人难及的从容和气概,就是从县衙急匆匆冲出来的官兵也是远远不及的。
流云由着从飞将马车一直开到客栈门口,刚下车,就见一绿色人影忽地冲出来,一头扎进流云怀里,喉中呜咽有声,正是等得心急如焚的绿绮。
绿绮入城时正是城门开始戒严之时,官兵得到消息说狼盗正往南流窜,但当时只认为古浪城高墙厚,狼盗曾吃过一次亏,该不会再来。却不曾料到他们居然真的朝古浪进宫,更没想到的是,他们的行动竟然如此迅速。
绿绮在客栈里听到警戒号角,心中陡然一阵,赶紧推窗,果见烽火连天,战事将起。想起流云尚在城外,一时又急又怕。虽从小在宰相府伺候,比旁的丫环多了些见识,但见如此情形也全没了主意,脑中胡思乱想,怕是流云她们遭了狼盗的毒手。一念至此,竟在屋里大声哭了起来,呜咽几声,忽见乌木马车上赶车的从飞,又惊又喜,来不及擦去脸颊的眼泪就朝外扑来。
从飞把缰绳递给身边马夫,搓搓手,挤出一丝笑容道:“原来绿绮你也会哭啊,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掉了这么多金豆豆,好生可惜了。”
绿绮一边抬起头,一边不好意思地擦着脸上残存的泪水,也不理会从飞的调笑,破涕为笑,“还好小姐你回来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要是小姐你出了什么事,绿绮怎么跟老爷和陆少爷交待啊。”
流云看着她眼角的泪花,亮晶晶的液体尚在眼中忽闪,明媚的双眼泛出淡淡红色,眼皮微微肿起,活似两只小桃子,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理了理她鬓脚的乱发,温和道:“我命大着呢,哪这么容易出事。看你,都哭成这样了,小心被人看到这副丑样子,以后嫁不出去。”
绿绮害羞地低头微笑,有意无意地朝从飞瞥了一眼,低头拉着流云朝客房走去。流云不好推开,只得一边回头一边嘱咐从飞安置地鼠。
地鼠也不客气,仿佛自己才是主人一般笔直地往后院冲,缩头缩脑地跟着流云进了院子,敲开她隔壁的房间,一头扎到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任从飞怎么叫也不起床。
离歌(九)
九
大郑以兵募为主,边境有事,兵员由内地调发。故古浪城虽处要塞,驻军并不多,共有驻兵三百,校尉一人,下设六队,五十人一队,各有正。照大郑朝制,一旦有战事,由当地最高行政长官全权负责军事行动,而校尉则从旁协助,故如今兵临城下,坐镇指挥的正是古浪城县令李成缺。
李成缺出身草莽,一身侠气,后经武威郡守推荐入军,元德三年中武举,在大兴城做了两年的小校,后调至古浪,一步步升到县令之职。此人极好战事,李闻持出征时就曾主动请缨,出阵杀敌,因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接替古浪政事,为李闻持所拒,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狼盗来袭
宛如流云第1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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