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寒冷。王宫中,壁炉里的火永远在旺旺地燃烧着。
我刚到王宫的那个晚上,我和威廉坐在我房间的壁炉前,温暖的火焰将我和他的脸照得红红的。我发现,几个月不见,他已经长高了很多。
威廉捧了一个羊皮书卷,书的名字我还记得――贝奥武夫。他兴致勃勃地和我分享书中的英雄贝奥武夫如何不戴盔甲,赤手空拳地打败妖怪。
我听得津津有味,念到最后,他问我说,“伊丽莎白,你觉不觉得,困在这个王宫里,我们永远也不会有贝奥武夫那样有趣的人生经历?”
我笑着说,“我们跑出去的次数还少吗?你还觉得不够有趣?”
威廉认真地说,“那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整个王宫中,除了你,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宫外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就连你,每年也不过只来两次!”
我说,“其实我虽然住在宫外,父母还不是整天往王宫跑!我家除了没有王宫气派,与外面的世界其实还不是一样隔绝!”
威廉点点头说,“如果我将来成了国王,我才不会像父亲一样整天闷在宫里!我想要知道,自己的子民到底是怎样生活的!”
“还有”,他望着我,他的眼中满是壁炉里跳动的火光的倒影,“伊丽莎白,我想有贝奥武夫那样的法术!那时,我才有能力保护我的王国,也保护你!”
我望着他,感动地微笑了一下,可是立刻,心中的抽痛使我的微笑僵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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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和威廉在漫天的飞雪里,从王宫的侧门牵了两匹马偷偷溜走。
我们骑着马,跑过了那片夏天时长满郁金香的平原,又跑过了一片结了冰的湖水,我发现,我们置身于一个从未来过的,荒芜的树林里。四处都是堆满了白雪的琼花玉树,景色简直如同仙境一般。可是,这里令我感到又阴又冷,我虽然穿了厚厚的冬衣,还是觉得寒冷彻骨。
威廉忽然回过头来,看到我冻得发抖的样子,停下马来,把他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我的身上。“我们回去吧!”他一面说,一面熟练地掉转马头。
飞雪立刻落满了他单薄的衣衫。我想要拒绝他的大衣,他却微笑挥手说,“我真的不冷!“
就在这时,我的马,忽然仰头嘶叫了一声,拔腿便开始在这片琼花玉树里穿梭起来。
我的骑术远远不及威廉,在马上随便走走虽然没有问题,在这样陌生的地方跑起来,多少令我紧张。我紧紧抓住缰绳,努力不去叫出声来。
我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威廉很快就追过来。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跑了半晌,我紧张地满身是汗,我的马,竟然忽然停了下来。
我长舒了一口气,听到威廉说,“伊丽莎白,你看!”
他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一把拉稳我的马,我也下了马。
我们的眼前,躺着一个人,好像已经死了。我定睛看去,那个人的身形不过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一个十分清秀的男孩子。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挺秀的鼻子,脸上还有几个雀斑。
他静静地躺着,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看来,还没躺在这里太久。
他的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刀上的血已经冻结凝固。
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死人,吓得紧紧靠向威廉,感觉他在单薄的衣衫里,轻轻地发抖。
他拉着我,大胆地朝那个地上的男孩走去。
这时,地上的男孩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威廉说,“还好,他还没死!我们得想办法救救他!”
我战战兢兢地和威廉将他抬起来,抬上威廉的马,然后,我和威廉同骑了一匹马,一起返回了宫殿。
就这样,我们救了这个陌生男孩子的命。这是我十二年来,做过的最伟大,最英雄,最令我骄傲的事。
威廉和我一回到王宫,一群仆人立刻如同苍蝇般围了上来。幸好,一个重伤垂死的少年,不会对王宫里任何人造成什么威胁。
我们吩咐仆人去请医生,将那个救来的男孩安置在一间温暖的客房里。
然后,王后和我母亲双双跑来将我们大为训斥一番。我们只是低头偷笑。
终于,风平浪静,我们好不容易来到了那个被救的人的客房。
宫廷医生已经看过了他,拔出了他胸口的匕首。据说那匕首只偏离他的心脏一点点,否则他早就死了。现在,他的上身缠了厚厚的绷带,他的脸侧着陷在柔软的枕头里,还在昏睡着。
“他会死吗?”我不禁去问身边的仆人。
“伊丽莎白小姐,这要看他的造化了。可怜的孩子,如果能熬过今晚,他的命应该会保得住。”仆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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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受伤的孩子,熬过了那个晚上,昏迷中,他又渡过了整整三日三夜。
三天后,我的仆人兴奋地告诉我和威廉,他醒了。
威廉拉着我的手,走进那个男孩子的客房。
正好是中午时分,明媚的阳光从巨大的窗子透了进来,壁炉中的火焰烧得正旺。满屋子是那样平静温暖,他侧过脸来,对着刚刚进来的我们,微笑了一下。他是个漂亮的男孩,有一双明亮的,深棕色的眼睛,和同样颜色的短短的,卷曲的头发。
他轻声地,虚弱地说,“王子殿下,伊丽莎白小姐,听说你们救了我。真的,很感谢你们。”
威廉微笑着说,“不用谢,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埃文“他轻声回答。
“埃文,为什么你会被人害成这个样子?“威廉继续问。
埃文的脸上,飘过一丝不属于他年龄的,早熟的伤悲。“我也不知道,可能害我的是强盗吧,殿下。“
我不解地望着他的神情,心想,什么叫强盗?我从小锦衣玉食,对于这些东西从来没有注意过。
埃文继续说,“我的父母和三个姐姐刚刚死于瘟疫,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家里仅剩的钱,都被强盗抢走了,我被那强盗抓住,可能他觉得我没有什么用,不如杀了,扔在山野里。就是这样。”
这样一个悲惨的故事,却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讲了出来。我和威廉面面相觑,根本不敢相信人间还有如此的事情发生。更不能想象的是,在埃文口中,人的命竟然如此的轻贱。
难道,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残忍?难道,我们这种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的生活,也许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保护?
威廉把他的手放在埃文的肩膀上,说,“现在你已经安全了,不要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埃文微笑了一下说,“谢谢殿下。”
他的笑容里,有那么多的苦涩和无奈。我不禁感觉同情起来。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却已经失去所有的家人,还差一点将自己的命丧了。我不敢想象,如果换了是我,怎么能继续快乐地生活下去?
一个仆人进来,端了一些食物和水进来,伺候埃文来用。
我看到,埃文的眼睛看到那套精致的,带有金丝,镶嵌着细碎的红色玛瑙的餐具,忽然亮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天啊,王宫里都是用这个吃饭吗?太豪华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威廉笑道,“如果你喜欢,这餐具就送给你。”
埃文欣喜若狂地说,“真的吗?谢谢殿下!”
我拉拉威廉的袖子,拉他走出房间,说,“你是不是太慷慨了?你还不认识这个人,现在他喜欢什么,你就拿来送给人家,王后知道了又要教训你!“
威廉说,“又不是送他我的王位,一套餐具有什么了不起?”
誓言
埃文在王宫里住了整个冬天,我离开王宫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康复。
第二年的夏天,等到我和母亲坐着马车,出现在王宫的大门口,威廉已经站在那里,神采飞扬地迎接我们。他原本比我大两岁,现在,十五岁的他,已经比我高出许多,看上去,简直有些像个大人了!
他脸上依然带着稚气,可是这一次他很优雅地伸出一只手来,扶我下了车,等我站在他对面,他俯下身去,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说,“伊丽莎白,好久不见。”他果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见了我就拉起我疯跑的小男孩!
我微笑着问,“你好吗?"他这样像一个”大人“般对待我,还是第一次。我觉得他熟悉而陌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的心跳加快了,心中,那种熟悉的隐痛,又开始向我招手。
幸好,没多久,那种生分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威廉和我很快就又恢复了一向的谈笑风生。
吃过晚餐,威廉把我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说,“你还记得埃文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我忙问,“是呀,我一直想要问你,他还好吗?“
威廉点点头说,“他好得很!你走后两个月他就完全康复了。母亲无论如何不允许他继续呆在王宫里,所以,我给了他些钱,让他在宫外谋生。”
“不过呢”,他的眼珠转了转,神秘地说,“我时常会跑出去看他。他现在是我的好朋友,也是父亲面前的红人呢!”
“好朋友”这三个字,我还从来没有听威廉用过。他是国王的独子,是关在金笼子里的鸟,周围除了一大堆仆人外,几乎没有什么同龄人,其他王宫贵族的子弟,在他面前永远是毕恭毕敬的,根本就不能成为他的朋友!
第二天,我们就骑了马,从王宫飞奔而出,穿过那片郁金香的花海,绕过碧波如镜的湖水,穿过一片喧嚣的集市,终于,我们停在集市外一栋小小的房子前。
那房子好像是新建的,被新粉刷好的,雪白的篱笆墙包围着。
听到我们的马蹄声,埃文已经守候在门外。我远远看去,他的身形依然是瘦瘦小小的,似乎和几个月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他打开篱笆墙的大门,等我们下了马,他微微俯下身,恭敬地说,“王子殿下”。看到我,他有些吃惊,但他深褐色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喜悦。他对我点点头说,“伊丽莎白小姐,你回来了?”
我走进那栋房子。几乎吃了一惊。
这房子虽然小小的,远远没有王宫气派,可是,里面的家具,陈设,就连每一件装饰品都是王宫里的风格。这个埃文,被我们救起时一贫如洗,现在,想必是因为威廉当他是朋友,便将宫里的东西为他搬来了不少。可是,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个人守着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
我皱皱眉头,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满屋子飘着咖啡的清香。是宫里上好的咖啡豆的香味。
埃文端出几杯咖啡,坐在我们对面。我满腹狐疑地说,“埃文,你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觉得有点危险?“我虽然不喜欢那些整日保护我的侍卫们,但我难以想象没有他们的保护,我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心惊肉跳,更何况,就在几个月前,埃文不是差点被强盗杀了吗?
威廉在一旁插嘴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埃文的剑术已经大有进步,完全可以保护自己!“
埃文自信地笑笑说,“我的剑术还不都是王子殿下教我的!不但如此,伊丽莎白小姐,你不知道,我有一个祖传的绝技―――铸剑。我现在就是靠这个养活自己。“
我现在,更是满腹狐疑,威廉的剑术虽然不错,可是他才十五岁,自己还没有学到家,他那些剑术教给这个眼前弱不禁风的少年,又能有什么保护力?“
威廉似乎看出我眼中的疑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求父亲派了些侍卫,暗中保护他。“
我释然了一些,可是,还是觉得很不对劲。
埃文去煮第二壶咖啡的时候,我不禁问威廉,“你给了他这么多王宫里的宝物,又派人保护他,这是不是有点过分……"
威廉摇头说,“你不知道,埃文是个难得的天才!他别看他小小年纪,他铸的剑,锋利柔韧,是难得的宝物,现在王宫里的侍卫,用的都是他的剑!就连父亲都对他刮目相看呢!“
埃文此时已经走进来,听到了威廉的最后一句话,笑着说,“王子殿下过奖了!伊丽莎白小姐,你想不想来看看我的剑?“
我点点头,随着威廉和埃文走入另外一个房间。
我一进去,就感到一股清凉的剑光。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屋顶建得极高,房间里空空的,没有一件家具,可是,房间的四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佩剑,有的藏在剑鞘中,有的,锋利的剑刃就露在外面,发着清冷的光辉。
我定睛看去,每一把开刃的宝剑,看上去几乎是可以见血封喉。每一个青铜的剑鞘,都铸造得精致无双。我现在完全明白了这个埃文对王宫的价值!原来,满屋子的宝物,都是他用这样的绝技赚来的!
难怪威廉如此信任他,难怪他会成为国王身边的红人,这个单薄瘦弱的少年,想不到竟然是身怀绝技的!我也开始由衷地佩服起他来!
埃文一面为我们展示着他的“作品“,一面说,”其实铸剑是我家祖传的绝技,只是我父亲死后,母亲害怕这个绝技惹事,不允许我铸剑。哎!如果我早一点开始铸剑,母亲也不会……“
他说得有些心酸,我听得也有些伤心起来。我听到威廉在一旁问,“埃文,我一直想要问你,你父亲教你学习铸剑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呢!这样高深的绝技,你年幼时,是怎样领悟的?”
埃文的脸上放出光来,他说,“殿下,我的家族里,有个历代传下来的传说。”
我和威廉好奇地望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
埃文继续说道,“铸剑的技术,是我家族的灵魂之线。随着这项绝技,祖先的灵魂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心里。也就是说,铸剑的不光是我这个小孩子,而是我和我祖先的不灭的灵魂!“
他低下头去说,“如果我家族的某一代人停止铸剑,我的灵魂也便迷失了。“
威廉唇边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说不定,这个传说是真实的!我总觉得,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们的灵魂总要以各种方式继续存在下去,也许,我们的生命远远不止于这一世!“
我不知为何想起了那朵六色的花。它的名字,好像叫―――永生之花。
我望着威廉和埃文,说,“你们相信吗?有些人,也许可以跨越那些轮回,获得永恒的生命?“
威廉的目光似乎飘荡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也许吧……如果你可以永生,你会选择生活在哪里?“
我笑笑,胡乱说,“如果我可以永生,我就去活在大海里。大海多么辽阔,生活在大海里,一定是自由畅快的!“
威廉笑着说,“傻瓜,你又不是鱼,就算可以永生,怎么能生活在海里?”
我说,“那我就变成鱼好了。”
埃文插一句,“你可以变成美人鱼。”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我一面笑一面拍拍威廉的肩膀,“如果你可以永生,你会选择生活在哪里?”
威廉说,“如果你在海里,那么我也去海里,可是,我可不想变成鱼。我要学会魔法,可以保留人形,在海里生存。“
我孩子气地说,“太好了,你就在海里保护我!埃文,你呢?”
埃文说,“我还是想生活在陆地上,如果你们都去大海里了,你们的王国没人管了怎么办?我就留下来替你们看守你们的江山,等你们玩够了回来。”
我们再一次哈哈大笑。我们三个孩子,就连有限的人生对我们来说还是个全然的未知数,哪里懂得什么叫永恒?
笑够了,埃文从口袋中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手上。
那是一把小小带鞘的刀子,比他的手掌长不了多少,精雕细刻的,古铜色的刀鞘。
他轻轻拔开刀鞘。嗖的一声,一道青色的光芒从刀鞘中窜出。
一把崭新的,闪光的,尖锐的小刀。
埃文说,“别看它小,这是我用铸过的最坚固,最耐久的东西。”他把那小刀交给威廉,说,“殿下,这个先由你保管。让我们来做个约定,如果我们三人之中,谁得到了永生,这个小刀,就由谁保管。没有得到永生的人,将来无论转世轮回了多少次,只要见到这个小刀,都会回忆起我们在这一世曾经是好朋友!”
我伸出手掌,认真地拍在威廉拿着小刀的掌上,说,“一言为定!”他的手掌是那样温暖,他笑着说,“好,一言为定!”
埃文的手掌也拍在我的手背上,三个少年,就这样懵懂无知地,立下了一个我们自己也不明白的,关于永恒的誓言。
焚心
三个少年的笑
誓不为人鱼(晋江VIP)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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