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地问:“你这衣着……”
我答道:“这是寺内特制的冬日服装(幸亏我的羽绒服是黑色的,古代和尚都穿缁衣),专为远途云游所备。”
他问道:“你想要何报酬?”
我一拜,“请李郎中医治我这位俗家小弟,另备一套衣服鞋帽给他穿戴。如有可能,再赠二两纹银。”
他愕然道:“我行医许多年,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要我治病还送衣服银子的!”
我仰天朗声大笑(的确是荒唐),他呆住了,嘴半张着看着我。
我停下笑声,平视着他说:“李郎中有所不知,在下远游无数异域奇乡,见各色中土闻所未闻之事。听我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与我相遇的机缘,千金难买。今日因我这位俗家小弟,我与李郎中有缘相见,传你大悲佛陀心脏起搏术。你他日思量,必明白你今日之所作所为,与你所得相比实微不足道也。”
他看着我说:“你才多大年纪?敢出此狂言。”
哼,非给你点儿厉害看看!我拉开背包,拿出一个香蕉,甚是巨大完美(前天刚在家乐福买的),又掏出一颗巧克力豆,拉好拉链。
我把香蕉递给他,问道:“李郎中可否告诉我此为何物?”
他反复察看,不能命名。(这么大的香蕉在这里是没有的。)
我微微一笑,“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岂可貌相,海水岂可斗量。此物名香蕉,皮可捣碎敷伤,治感染化脓(是真的)。里面的果肉甘甜淳美,常食可治头重晕厥(防高血压),抑郁气闷(治忧郁症)腹梗不化(润肠)也。”
我又递过去巧克力豆,“请问这又是何物?”
他拿了,来回看,放在嘴里,舔了舔,又舔了舔,不由得给吃了。巧克力的魅力所向无敌,我个人就有过这种,说只舔舔,然后不知不觉让巧克力豆跑入我口中肚内的经历。
我深沉地说道:“此乃巧克力豆也。补血提神,辅佐正气,价比黄金,当今皇上尚无缘品尝。”
他脸白了,大概觉得遇上碰瓷的了。(吃了人嘴短不是?)
我大方地一笑,“若李郎中尽力医治我的这位小弟,我奉送这根香蕉,另外再赠一枚世间无价巧克力豆。”
他终于笑了,“好!任先生请进。”开了门。
我牵了马进门去,他示意我把马拴在院里的树上,自己走入正房里去了。
我拴好马,从后面抱下佑生,他发着抖。我帮他转身对着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你要是敢说一个字,我掐死你!”
转身背起他走向李郎中的诊室,他在我背上,愈加抖得如风中落叶。
我走进诊室,才明白为何李郎中穿着邋遢。这诊室乱七八糟,药罐杂物、各式医书、大小家具,纷纷乱放了满地,让人无法下脚。只有半张床铺是空出来的。
李郎中已坐在床边唯一的椅子上,正拿着那只香蕉在鼻子下面闻来闻去。果然是医痴。听见我们进来,他半心半意地示意了一下床铺。我背着佑生走过去,放他下来,扶他慢慢坐下。李郎中摆了一下手说:“除去衣物。”
第五章◎寻医(3)
我背向着李郎中,凑到佑生脸前,看着他,使劲儿向上挑了挑一边的眉毛,露齿一笑——就是古装电影或传统戏剧里那些花花太岁强抢民女前的调戏表情。他微低了头。我解下他身上的背包,从他腰间掀起羊毛衫,帮他脱了,放在一边。又拉下拉链,想脱去他的运动衫,一打开衣襟才发现衣服的许多地方已和他的伤口黏连在一起。我皱了眉,手拈着衣襟,哆哆嗦嗦地就是下不了手去给他脱衣。他抬头看我,愣了一下,大概惊讶我居然没有趁火打劫,然后又低下头,抬手轻拿开我的手,自己把运动衫脱了下来。
看着那衣服从他的处处伤口剥离,他那里没出一声,我这儿倒吸了一口长气,脊背发麻。
李郎中大概意识到他脱了衣服,终于放下香蕉,扭头一看,吓了一跳,出口道:“这是什么伤?”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位小弟被歹人所获,受尽苦楚,可怜他口不能言,还望李郎中好好治疗。”
“他还是哑巴,何其命苦。”李郎中叹道,我也跟着他一叹,佑生一抖。
人们都说医生和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有相似之处,我深表赞同。我曾因一个简单的病症去看专家,专家三言两语把我打发了。我在门口听他说:“这种病也来看专家,真是……”我当时羞愧难当,恨自己怎么没病个七死八活的,只这么个不复杂多变的病,白白地浪费了专家的宝贵时间。
佑生应该使李郎中的美梦成真了。李郎中从一开始的震惊中恢复之后,就变得极其兴奋,跟吃了摇头丸似的,摇头摆尾地在那里如数家珍地对佑生的伤评头品足,“这是烙伤,这是鞭伤,这是刀伤,很简单。这是钝物慢慢割的,这是磨的,这是咬的,这是扎的。这处指骨断了。这像是剪过的,这像被剜过的,这像是硬撕开的……”
我听得眉头紧皱,浑身发冷,不住地颤抖。佑生抬头看我,轻轻摇了一下头,大概是想告诉我他没事。直到李郎中开始满屋子地找瓶瓶罐罐准备上药,我才暖和过来。
他妈的,应该多要点儿东西,佑生成免费教材了啊!亏了,该要五两银子。
李郎中把佑生的上身上了药,包扎了他的头,肩膀,胸腹,手腕,手指,示意佑生躺下。佑生把好的腿放到床上,我上前去轻轻把他的伤腿搬上床,他还是疼得一阵乱抖,我忙扶他躺好。他轻轻地推了一下我的膝盖,我明白他希望我出去。我点点头,轻拍了他的手背两下,转头对李郎中说:“我去看一下马匹。”
李郎中摆摆手,自言自语,“这人怎么还能活着呢?还会有什么新的……”
我拔腿奔了出去。
我站在马边吁了口气。我一向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今天怎么腿软了?是看不得那些伤呢,还是仅仅因为那是佑生?他究竟犯在了谁的手里?那些伤竟不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是为了要他受苦的。能到这份儿上,一定有极深的仇恨。这种仇恨不外乎是为父母、夫妇、子女报复这类的情感纠葛。他连说话都缓慢斟酌,态度总是温和恬淡,我感觉不出他有任何坏心,他怎么会结下这么恨他的仇人?
隐约听见佑生在屋中低低地啊了一声,我急步走到开着的门前,可又停下来,背靠了门框。他不愿我看到,我就不进去了。耳边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呻吟,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
李郎中说“这下好了”时,我像从梦中醒来,定了定神,转身进了屋子。佑生已穿好裤子和运动衣,但上衣没拉上拉链。他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两手支着床边,身子微抖。
李郎中正擦着手上的血迹,得意扬扬地说:“如果不是我知道怎样从那里去除腐肉淤血……”
我忙打断他说:“我的小弟是否可以骑马?”
他一皱眉说:“还是不要。我刚刚除去腐烂扎结了伤口,若颠簸震荡,一旦伤口重绽,恐将危及内脏,至少会失血伤身。其他,幸亏他用冷水冲去了大多积垢,也止住了血,倒无大碍。只是,我无法医治他的腿。筋骨已全废,早晚将毒发。多则一年半载,少则半载一年(什么意思),届时会十分危险,恐怕……看他的命吧。”他去屋边一个陶盆处洗手去了。
第五章◎寻医(4)
毒发?噢,我记得哪里说过,腿部肌肉如果没有血液循环就会逐渐坏死,引发败血症。我心中突然十分难过,看向佑生,见他也正看着我。他头上包扎着一圈白布,已被汗水渗透。
我们相视许久。
“来,见识一下你的什么大悲佛陀心脏术吧。”不知什么时候,李郎中已回来坐下,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看在你好好医治了佑生的分儿上,我教教你。
“好!看我传授你佛家秘传大悲佛陀心脏起搏术。在我教你具体手法前,我要告诉你这其中的奥妙,否则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我选了一块小空地,用脚轻挪开几个小罐,在那里来回踱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在空中比画,“我们有两组神经控制着我们的动作。一组是主动指令式的,指导着我们举手投足之类动作。比如,你要有意识地去迈步,才能走路,可对?”
李郎中点点头,有些茫然。
我接着说:“而另一组,是非指令式的,指导着我们心脏的跳动和肺部的呼吸之类的运行。你用不着指使你的心脏去跳动吧?你睡着了也在喘气,对不对?”
李郎中又点点头。
我一拍手,他吓了一跳,我说道:“这就是心脏起搏术的机巧之处!因为这第二组非指令式的行为与你的所思所想无干,只要有氧气(不对,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氧气)……嗯,空气,这些行为就能继续!也就是说,我如果在心脏刚停止跳动,呼吸刚刚停止时,马上把空气输入身体,这第二组的神经会以为人没死,一切正常,它们会重新运转,哪怕你神志已失!这如同抛砖引玉一般,用外来的刺激使身体里的器官再动作起来。你明白了吗?”
我看向李郎中,他恍然大悟状,同时叹道:“的确是闻所未闻啊!”(这实际上是我半回忆半编造我曾参加的一小时cpr训练所得而成。)
“那么怎样把空气输入身体,让这第二组神经重新工作呢?”李郎中已经摩拳擦掌了,“是啊,是啊。”
我一笑,“就是以正常心脏跳动的速度去挤压心脏,以正常呼吸的频率把空气打入肺部,引动两者再生。”我捋起两只袖子,“我来演示一下。”
我走到床边,对佑生说:“小弟请躺下。”扶他慢慢平躺好。
李郎中也站起来。
我扭头对李郎中说:“我们心脏的中心位于左肋从下往上数的第三条和第四条肋骨之间。所以杀人其实也不用费那么大劲儿,一只金钗就能置人于死地,根本不用拿刀上下乱砍。”
李郎中一哆嗦,“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一瞪眼,“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
我转头指着佑生的胸部,“取他两||乳|之间正中点稍稍往下些,大概齐在这儿吧,用一掌按住,另一掌按在这掌之上。这正是他心口之处。”我示范地按上了佑生的胸膛,放上去才觉得不对,我的手掌下,他的心脏,隔着一层裹伤布,这么近,似在我的手心里跳动着。
我一走神儿,李郎中轻咳了一下,我侧脸,见他正期待地看着我,我忙说:“以心跳的速度,大力下按一寸半左右,三十次一组,做上至少十组吧。”
他等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不按哪?”
“我这位小弟受伤,我怕他……”
“那就按我吧。”说着,李郎中就要脱衣服躺下。
我只觉有什么一触我手背,忙低头,见佑生的右手,正轻按在我的手背上。我转头说:“别麻烦了,看好了,我只做一两次!”
再低头,佑生已挪开了手,真够快的。我对他说:“你忍一下。”然后大概地按了两下,每次佑生都哼了一声,听得我手软骨酥。
李郎中说:“我也来试试。”
我拦住他,“得了,按坏了怎么办?”
他愣神儿之间我又说:“虽然大力按动可更深地挤压心脏,但也不要过狠,你把肋骨按断了,人家活过来也不会好受。”
第五章◎寻医(5)
他连连道:“正是,正是啊。”
我抬起手,“这样的按摩可使心脏得到平常二到四成的血液,是否心脏能凭借这少于一半的能量重新启动,实在要看那人的福分了。但有此机会,聊胜于无。”
我又拍了一下手,“下面就是如何把空气打入肺部了。在发达的异国他乡,人们用一种像泵一样的机器,把空气压入肺部,而紧急时,我们只能用嘴了。”
说完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当场傻在那里,我一定面色古怪不堪。
李郎中等了半天,终于问:“如何用嘴?”
我垂头丧气地说:“自然是嘴对着嘴,使劲儿往里吹气了。”
“如何如何呢?”李郎中眉飞色舞地问。
我对着佑生沉痛地说:“小弟呀,为兄我要冒犯一下了。为了天下苍生,你就牺牲一回吧!”
佑生好像抖起来,大概是给吓的。
我对李郎中说:“先微抬下巴,让头后仰,然后捏住鼻孔如此。”我用左手食指和中指轻抬起佑生的下巴,右手捏住他的鼻子,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佑生反倒不抖了,平平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接着说:“深吸气,两人口唇相贴,不留缝隙。施救者用力把气吹入另一人的口中。以呼吸的频率吹两次,然后按心口三十次,交替行为。”
李郎中两眼灼灼地看着我,我叹息一声说:“看好了,我做两次。”
我深吸了一口气,紧密地覆盖上佑生微张的嘴唇,用力吹了进去,马上离开他的唇,吸了一口气,又紧贴上,再吹了一次。
他的嘴唇还是有些凉,真是柔软动人。我忙放开双手,直起身说:“如此这般了。”我脸觉得有点儿烫。
李郎中若有所思地说:“有些不妥……”
我也叹息道:“是啊,你们这里男女大防甚严。你这么来一下子,对方若是个未婚的女子,你大概就得娶了她;若是个已婚的,你有性命之忧;若是个男子,你大概少不了被暴打一场。”
李郎中和佑生同时哆嗦了一下。(佑生:我的确该……)
李郎中微摇头,“若是为了救命……何种情形,该施此术?”
我回忆着,“有时是溺水者被救上来,没了气。有时是莫名昏厥之人。”
李郎中思考着,“有理,尤其是溺水之人……你所说的机器,倒是不该太难,我们所用的风箱就可改一下……”
我答道:“对呀,只需注意轻重缓急。不要太强了,打穿肺叶或把多余的气打到胃里,引出胃中浑浊物,呛到肺里,诸多麻烦……”李郎中皱眉撅嘴,深思不语。
我双手背向身后,环看四周,不禁感慨道:“日后云起若有发达之日,定建立百医堂于全国各地。广搜天下医书,与所有郎中共勉,统筹收入支出,堂中设专家研究组。像李郎中这样痴迷医学研究之人,平素只需看疑难病例,余下时间可专注研发新的医疗手段和设备,惠及百姓多矣。”(不过是抄袭连锁医院和专家制度罢了。)
一转头,见李郎中正神色兴奋地看着我,“任先生果然不同凡响,是我知遇之人哪!此乃我平生所愿!刚才我还不信先生的非凡才能,深感惭愧。我日后一定听从先生的安排。”
我一笑,“好,就这么定了。若我成就,李郎中此处就是我第一家百医堂!”我与他啪地击了一掌。
我现在只有二两银子,还得等他一会儿给我才能拿得到。我弄不清为什么有这样的豪情,只觉得天下早晚在握,我只是在等待时机。
佑生躺在那里看着我,肿脸上看不出表情。
我扶起他,给他的运动衫拉上拉链,又把羊毛衫穿好。李郎中拿来一件长衫,我替他罩在外面,把他的头发拿出。李郎中又递来帽子。我打开背包,找到梳子,给佑生梳理了一下。我向李郎中要了根带子,把佑生的头发在头顶扎好,为他戴上了帽子,遮住了他大半个脸。
李郎中在那里看着说:“他可是你的亲弟弟?”
第五章◎寻医(6)
我说:“不是。”
李郎中说:“先生如此待人,日后定能泽济天下世人。”
我哈哈笑起来,“我要是这么待天下世人,非累死不可!”
李郎中又说:“刚才我就是被先生的笑声所摄,如此豪迈飒爽。今日得见先生,确是三生有幸。”
我一摆手,“李郎中过誉了,若引我为知己,请直呼我云起就是了。”
我转身打开背包,拿出一颗巧克力豆,想了想,又拿出一根塑料纸裹着的巧克力棒,转身对李郎中说:“那根香蕉一定要尽快食用,剥开外皮食其中心即可。记住我说的,皮可捣碎敷伤。这是我说过要给你的巧克力豆,不要长留,尽快吃了。这里面是一根巧克力棒,此时天下,唯我有之。(不会再地震了,没别人了。)你用剪刀剪开外包装纸,把里面吃了。也不要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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