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白三停住笑,木然看着泪眼朦胧的少女,阴冷地道:“跟我走罢。”语毕,也不理会少女是否跟来,径自往破庙的方向走去。“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幽幽的,断断续续的吟诗声在林中响起,飘渺如同鬼魂在哭泣。
女孩叫余臻。喜欢的男人去打仗了,家人逼着她嫁给另一个男人。但是她已怀有身孕,不愿负心上人,于是在成亲那一夜悬梁。然而,她没想到醒过来时,自己并没死,而是被弃在了这荒郊野外,身上的喜服首饰却已不见。
白三对她的故事不感兴趣,加上记性不好,听过就忘记了。
余臻不愿回家,于是在另一间厢房中住了下来。也许是大家闺秀,竟然连普通的打扫以及做饭洗衣都不会。白三从来不理,只是冷眼看着少女跌跌绊绊地学习,无论做出来的饭是夹生还是焦糊,她都会吃下去,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等到快临产时,余臻已被磨练得能干之极。
孩子的接生是白三做的。没请产婆,是因为在她的观念当中,根本没有产婆这个概念。就如当年她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也并没有人助产一样。但是当那个粉红发皱的小东西落进她手中,甫一睁开眼便对她露出一个稚嫩的笑脸时,她一直冰冷的心突然暖了起来。终于,她再次对某样东西产生了渴望,而这种渴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强烈。
那之后,桃花又开了几季,她不记得了,直到燕九和梅六找到她。
“白三出现在奢香城?”
时隔三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卿溯原本还带着漫不经心笑容的脸瞬间僵硬。“她为什么会在那里?”
筹备三年,将各方势力联系在一起,终于覆灭黑宇殿。在这其中,卿家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这三年,白三销声匿迹,谁也找不到踪迹。没想到黑宇殿一出事,她竟然又冒了出来。
“回三少,她和纪十联手打算救出被乾白囚禁的云二。”手下如实禀报,不带任何感情。想当然尔,卿家其他人定然也知道了这消息。“你下去……”心不在焉地挥退手下,卿溯开始坐立难安。
“三儿!三儿!三儿……”他一边在房中来回踱着,一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字。得知她行踪的喜悦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恐惧。
母亲的手段,兄长的仇恨,这两人无论是谁出手,她都没有活路可走。他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找到她才行,但是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想要离开竟阳简直比登天还难。
谁能帮他去做这件事?
正当卿溯为白三的出现而烦恼得几乎白了头发时,另一边白三正在千方百计逃离青夷山城人马的追杀。
营救失败,反而失散了燕九和纪十,到了这个时候,谁都知道这是乾白设的一个局,一个将女儿楼众女一网打尽的局,云二便是诱她们不得不上钩的饵。
如今她能顺利逃出,想必也不是她运气好,又或者能力强,而是想让她引出其他的姐妹。想通此点,白三并没往女儿楼的隐匿处逃亡,而是直奔竟阳。如果必须死,那么在死前,她要去完成一个心愿。
连着逃亡了七天七夜,白三早已疲惫不堪。也许心中有了明确的希望,这七天中她竟然并没有再精神恍惚。否则那一群一直紧咬着她不放的乾白手下以及另一批来历不明的人马,恐怕早已将她生擒。
然而,那一天,她终于坚持不住,倒了下去。那个时候,她才发现竟然又是那片沼泽地,那片埋葬了她心的沼泽林。
为什么狠狈的时候总是在这里呢?感觉到追兵衣服掠风的声音越来越近,白三突然觉得很讽刺,心反而平静下来。
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这几年她过得很苦,没遇到他之前,她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自从他出现又离开之后,她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温暖比冷漠伤人更深。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她想,感觉到有人接近,然后在无力地合上眼时,一片红色映入眼角余光。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幽幽怨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淡眉微皱,蓦然睁大眼睛,瞪向那个彩衣戏子。
“你是谁?”她问,丝毫不在意越来越近的追兵。
“回姐姐,奴家名唤莺莺。”那戏子又做了一个妖烧的身姿,红唇微启,竟然又唱了起来:“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白三只觉从来有过的头痛,暗忖自己的癫病是不是便是由他身上得来的。此念方起,但觉眼前一花,人已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白三醒来,觉得身下晃晃悠悠的,耳中听到有人在唱曲,却一字也听不分明,到是后面那一句念白听懂了。
“现在是夏初。”她冷冷道,按着疼痛的额头,挣扎着坐起身,先是发现身无拘束,再发现竟是躺在一条小船的船舱之内。“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那人不理她,径自演得兴起。
从舱中望出去,只见那彩衣浓妆的戏子正倚在船头,一边灌着酒,一边掐着兰花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比划着。
白三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不由站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果然月色极好,银色的光华铺洒在四周比人还高的芦苇上,如同碾上了一层霜。隐在芦苇中,即使那些人有心想寻,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你为什么救我?”她问这个两次救了她的人。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么怎么可能巧合两次?
那人睨了她一眼,唇角起一个古怪的笑,而后突然长身而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骨寒。”他仍然没有回答,负手昂然立于船头,口中念出最后一句。只是这一次声音不再捏成柔媚的女声,竟粗犷中透出些许优雅,还有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尊贵。
苇子青绿,覆了半面江河。风过,波浪般荡漾开来。
白三看着他的背影,竟是越看越觉得熟悉,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脑袋不由一阵剧痛,忍不住伸手就去扯头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人淡淡道,“我叫阴九幽。你记好了别忘,这个人情早晚是要还的。”
说着他突然仰天长笑,脚尖一点船舷,人已纵身而起,往芦苇深处跃去。
“若再想见他,后日城南道,带走那孩子。”遥遥的,那人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人转眼消失在芦苇海中。只是这样的轻功,便足以震惊天下。
他……
白三缓缓松开手,怔然看看他消失的地方,许久才过神。孩子?谁家的孩子?
清江映月。她悄无声息地将小舟滑出芦苇丛,往岸边行去。风起,苇声婆娑,江水慵懒地拍打着岸,泊在岸边的渔舟远远射过来几点孤寂的灯光,时明时暗,最终融于冷冷的月色中。
城南道,芳草连天,远山斜阳,如画卷。
马蹄声急,近百骑骏马簇拥着两辆黑色镶有飞鹰族徽的华丽马车从官道上快速奔驰而来。
是卿家的马车。
等了一整天的白三精神一振,目光如炬,似想穿透低垂的车帷看清里面所坐的人。随着车马的接近,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碎石。卿家儿郎久经沙场,都是以一挡百之辈,要想在这严密的护卫下夺人,并不容易。所以必须一击成功,不然一旦陷入其包围当中,将会很难脱身。
屏息,凝神,提气。当从呼吸大概辨别出两辆马车中所坐之人的年龄以及人数之后,她手一扬,数粒石子齐发,嵌入往前飞速滚动的车轮当中。
碰地一声,前一辆马车车轮停止滚动,却刹不住往前的冲势,登时连车带马翻倒在地,同时摔出其中的两个丫环。而后一辆马车与其相距极近,车夫反应虽然迅速,却也只来得及拉住马缰,却控制不住马匹往前踏落的铁蹄。瞬间两辆马车撞在一起,只见人影一闪,一个白衣手中执箫的绝色女子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车中窜出,稳稳地落向一旁。
这突然来的变故让原本飞驰的马队出现了瞬间的混乱,白三早在掷出石头的瞬间已从藏身的树上跃下,等白衣女子落下时,她正好抵达马车之旁,一爪抓向她手中的碧箫。
那女子猝不及防,反射性地收回碧箫,却将怀中孩子暴露在了白三的面前。白三出指如风,一指点在女子胁下,同时顺手抓住孩子背心,提了起来,在那些护卫绕过翻倒的马车围拢过来之前疾退至一旁的野林中。入林前突然想起,忙提气抛下一句。
“十日后,百花谷,我要见到卿溯。”
被点中|岤道的白衣女子脸色微白,喊住准备弃马入林追赶的护卫。
“你们追不上,先回府。孙少爷暂时不会有危险。”她声音清冷,即使受制,依然丝毫不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高傲。
“是。二夫人。”众人应喏。有人上前给她解了|岤道。
女子站在一旁,等待护卫帮着车夫将马车推起来,耳边响起两个丫环害怕的哭声。她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仍坐在马上忧心忡忡的护卫,然后看向白三逃逸的野林,清丽的眉宇间浮起隐隐的不安以及难抑的忧虑。
那个人定然要恨死她了!但愿……谦儿不会有事,不然,她只能以命相赔。
白三拎着孩子一路南驰,尽捡荒山野岭而行。卿家势力太大,只怕半日不到,所有陆路水路都会被封锁,她自不会去自投罗网。那孩子自落进她手中后,便一直冷冷地看着她,既不哭也不闹,更看不到丝毫害怕的样子。直到休息,她才将他放下。
“你是什么人?”他开口,沉稳冷静,小小年纪便隐隐有大将之风。
“白三。”小孩的容貌与卿溯竟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因着这一点,一向不爱理人的白三竟然应了。
听到她的名字,小孩原本冷静的脸登时被仇恨所替代。
“是你杀了我的娘亲?”他赫然站起,比坐着的白三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竟然产生了些许压迫之感。
“我不认识你娘。”白三身子往后微仰,有点不习惯树三少的脸上浮起这样的神色。
小孩脸上浮起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冷笑,“我爹是卿灏,我娘是兰无痕,你说你不认识我娘?”说到这,他嘿嘿笑了起来,只是脸上全无笑意。
白三有片刻的恍惚,差点以为眼前的人就是树三少,闭了闭眼,等心中突然翻涌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才睁开眼对上那充满着算计与恨意的黑瞳。
“是我杀了兰无痕。”她直认不讳。原来是卿灏的孩子,难怪可以用他要挟卿家。
听到她承认,小孩不再说话,再次坐了下来。
“我肚子饿了,你给我弄吃的来。”过了一会儿,他喊,有着天生的颐指气使。
白三也不恼,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跑,伸指点了他的|岤道,然后才起身去寻找吃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小孩清澈的眼中才浮起恐惧的泪光,以及这个年龄应有的稚气和脆弱,只是他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
娘亲,谦儿一定会替你报仇。他咬牙许下承诺。
半晌后,白三拎着一只山鸡和一捆干柴回来,解开了他的|岤,然后才生起火。只是才烤没一会儿,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不禁淋熄了火,还将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白三拿着烤得半熟的鸡,站在雨中发愣。以前和树三少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谦儿见四周皆是树木,雨太大,竟然无处可避,而白三竟一脸痴茫地站在雨中,似乎感觉不到雨淋之苦。不由大怒,骂道:“你是傻子啊,还不快找地方避雨!”如果不是他找不到地方,又不可能逃离她身边,不然早就跑了。
白三抬手用袖子抹去眼睛上的雨水,看到被淋得头发都贴在脸上的谦儿,神志突然有些混乱。时间仿佛逆转,她和他还在百花谷外的溪边,因为从百花谷的发臭的湖水中出来,而不得不洗净自己。那一次,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他笑着,脸颊边有两个可爱的酒窝,那时,他的头发也是这样贴在俊秀的脸上……
“喂!疯子!快找地方避雨!”谦儿被她炙热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不由大声喊道,借以壮胆。
白三一震,清醒过来,心中升起难以忍受的失落以及揪痛。不是他,他不会叫她疯子。
无声地叹口气,她蓦然伸手抓住谦儿,往林木茂盛之处奔去。
淋了雨受了凉,加上被掳的惊恐,以及简陋难咽的食物,种种因素凑在一起,谦儿很不意外地病倒了,当夜使发起高烧来。白三所走之处,百里之内难以见到人烟,更不用说找人给他治病。这样一来,不由慌了手脚。她劫持孩子,并不是想害死他,只是想见到卿溯。她不懂医,不识草药,平时别说不容易生病,就算真的病了,也都是自己熬过来,因此竟首次觉得无能为力起来。
“娘……别丢下谦儿……娘……”干燥的洞里,发起烧的谦儿开始说起胡话来。
“娘……娘……谦儿冷……好冷……”
或许是被触及了儿时的记忆,看着躺在火堆边瑟瑟蜷成一团的小孩,平生杀人无数的白三首次升起后悔的情绪。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挪到他的身边,伸手将他抱进怀中。
“你会没事的……”她用自己冰冷的脸贴在谦儿烧得发红的脸上,轻轻道。
也许是过于关切,也许是太过愧疚,一向机警的她竟然没察觉到。怀中孩子微微睁开的眼中所透露出的杀意。下一刻,一把匕首突然狠狠地扎进了她的胸口。
“你……”白三蓦然放开仍然满脸通红却眼露狰狞仇恨的孩子,一抬手便要击向他的天灵盖,然而却在还差半分的时候,硬生生地收住。
第十五章
“走。”她冷冷吐出一个字,按住仍插在胸口的匕首背转了身。
谦儿眼中浮起惶惑的神色,闻言连想也没想,转身跌跌撞撞跑出了洞口,冲进雨中。然而他年纪尚小,加上又发着烧,没跑出多远,便摔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世。
再醒来,却是暖被软床,空气中飘动着一股浓浓的药香。身上虽然无力,却很清爽,没有发烧时的昏沉。他以为自己到了家,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做马车太累而发的梦。
“姨奶奶……”他呢喃,还没睁开眼,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放到了他的额上。
“小公子退烧了。夫人!”耳边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话,声音中有着松口气的喜悦。
夫人?
“娘……”他喊,眼睫动了动,如蝴蝶般张开,黑亮的眼眸开始四处搜寻。“娘……”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着花白头发的老人,眼尾唇角的皱纹微微抖动着,牵出让人心安的慈祥笑容。
“醒来了醒来了……”老人摸着他的脸,呵呵地笑。
谦儿不习惯陌生人这样碰他,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娘……奶奶……”神志稍清,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早没了,眼眶一红,赶紧改口。“小娃娃,别急,你娘就在这里……她可担心死你了……”老人伸手扶住挣扎着要坐起的谦儿,指着窗边坐着的白色人影。娘?谦儿顺手看过去,眼睛顿时大睁,像只小刺猬一样,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她才不是我娘,我娘早死了!我娘是被她害死的!”他伸出小手指着那人,大声地指控,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白三静静地坐在窗边椅中,面色死灰,看着他的目光平静一如死水,像是默认,又像是无所谓。
老人脸上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嘴巴哆嗦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小娃娃,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如果不是亲生母亲的话,怎么会不顾自己的i性命来救他?如果不是亲生母亲,为什么明明已经支撑不住,却连着数日不肯合眼地守候?
“我才没说谎,是她……我亲耳听见爹和三叔叔说的!”被白三死寂的目光看得害怕,谦儿一边说一边往后缩,但是那控诉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减弱。
“怎么可能……”老人疑惑,然后看着白三的双眼缓缓合上。自她将孩子送到这里之后,便一直这样坐着,除了说救他两字外,便不言不语,不食不饮,连胸口的伤也不准他为她
女儿楼之五更钟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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