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又过了两日。
从早上起来开始,长恭就觉得今天的天气有些奇怪。整个天空灰蒙蒙一片,看上去倒有几分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但如今已是早春季节,按常理是不会再下雪了。
没想到将近夜晚的时候,天空真的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犹如断了翅的蝴蝶一般落在了地面上,又迅速消融,短暂的令人惋惜。
几抹细雪从窗口飘进了屋子了,洁白得彷佛不属于这个污秽的尘世。
“真奇怪,怎么好端端的下起雪来了。”小铁一边往熏笼里添着熏香,一边惊讶的说道。
“是啊……”长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小铁眨了眨眼,“对了,恒伽哥哥好像过两天就来了哦。”
长恭的面色微微一红,故意作出好像刚想起来的样子,“嗯……嗯,好像是吧。”
“什么好像是啊,你一定早就掰着手指算日子,这会儿还故意装做不记得。”小铁不依不饶地说道。
长恭一下子被噎住了,赶紧轻咳了两声,面带威胁道,“小铁,你还想不想跟我去漠北!”
这个杀手伺果然有用,小铁立刻就堆上了讨好的笑容,整个身子就扑到了她的身上,还娇滴滴地说了声,“夫君,别抛下奴家啊……”
长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侍女的声音,“王爷,宫里有人来了,正在厅里候着。”
长恭略带惊讶的挑了挑眉,“宫里的人!”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又涌起了那种熟悉的不安,抬头望了一眼小铁,却发现她的脸色苍白的可怕。
“长恭哥哥,为什么宫里会这个时候派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没什么,也许是皇上忽然想到什么事要我办。”她扯出了一个笑容,起身走出了房门。
门外细雪霏霏,落在地上却又化了,潮湿的如同眼泪流淌在地面上……
走到厅里的时候,她看到经常来通传消息的王戈已经等在了那里,他的面色十分古怪,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紫金酒壶。
“王内侍,不知这么晚来有什么事情!”长恭冲着他笑了笑。
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面部表情变幻个不停,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一生最不想通传的话,“奉皇上旨意,臣来送王爷上路!”
长恭愣在了那里,内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无助的孤独感。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她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细细雪花随着清风飘到了她的脸上,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刺骨的严寒。
她木然地抬眼望向了那个酒壶,原来里面装盛的,是毒死人用的鸩酒。
“不要!”只听小铁一声大喝,跌跌撞撞地从门外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下道,“兰陵王忠谨事上,有大功于社稷……他有什么罪,皇上为什么要杀他!”
王戈叹了一口气,“兰陵王功劳太大,正因为这样,皇帝才对他不放心。”
“长恭哥哥,你去见皇上,你赶紧去见皇上,你不能这么莫明其妙的喝下这杯酒!”
“王妃,皇上也不是想见就见的。”王戈似乎有些同情的看着长恭道,“兰陵王,还是满饮此酒吧。皇上有诏,你您死后,追赠太尉。您是个聪明人,也知道皇上的脾性,总不能拖延迟疑,耽误皇家律法。倘若皇帝发怒,一家遭殃,老弱妇孺不免啊。”
“长恭哥哥,这杯酒你绝对不能喝!”小铁站起身来,嗖的一声拔出了剑,“王戈,你要是识相就马上离开,不然别怪我手下无情!”
“小铁!”长恭急忙制止了她。
王戈的脸上却是多了几分无奈,“王妃,你杀了我也没用。你们还是出不去的。皇上就是为了怕你们反抗,所以已经派禁卫军包围了这里。一旦反抗,你们就是谋反。”
“就算再多的禁卫军,也挡不住兰陵王!”小铁恼道。
“王爷,一旦被定成谋反之罪,王府里的所有人都要死,还有,包括你的三哥一家,而且,也会牵连到您的好朋友,比如尚书令大人……”王戈垂下了眼眸,“我已经说多了。王爷,您知道该怎么做。”
长恭的瞳孔骤然一缩,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被无情的撕扯了出来,令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长恭哥哥,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们一起闯出去!”小铁此时根本管不了别人,只知道万万不能让长恭饮下这鸩酒!
“小铁,你别冲动,你过来。”长恭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冷静,示意小铁到自己身边来。
小铁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走了过来,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眼圈已经泛红,浑身火烫,五内俱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晚几天,为什么不能等到恒伽回来……如果恒伽在这里,是不是就会有更好的办法……可是,可是这毕竟是皇上的命令,就算恒伽在,又能怎么样……
她不管不管不管,总之一定不会让长恭死!
就在她一片混乱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长恭温柔的声音,“到时看到恒伽的时候,把这个交给他。还有,告诉他——那个约定,我永远都不会忘。”她惊讶地转头想问什么东西,只觉脖子后面被人一击,然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内侍,你别怪她,她也是因为担心我。”长恭从脖子上解下了那个恒伽送她的玉佩,轻轻放在了小铁的手里,又抬眼看了看他,“不过,能不能稍等片刻,我想用自己的杯子喝这杯酒。”
王戈面露诧异之色,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片刻之后,他看到长恭拿着一个盒子走了出来,一打开来,只见里面居然摆放着一双琉璃杯。前尘往事,瞬间掠过心头,在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桃花盛开的下午……
当时的皇上让他将这双价值连城的琉璃杯赐予了兰陵王,而如今的皇上,赐予兰陵王的却是——一壶鸩酒。
这是不是也算命运弄人……
长恭镇定自若地执起酒壶,往琉璃杯里注入进去,琥珀色的酒水在晶莹剔透的杯子里闪耀着致命的光泽。透过那几乎透明的酒水,她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幕,九叔叔正坐在窗前等着她,窗外繁密的细枝将春日的暖阳低低地折射进来,淡淡的阳光在他的的脸侧投下淡淡的朦胧……
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眼中的眸光被笑挤得支离破碎,伸手拿起了琉璃杯,低声说了一句,“此酒不能劝客,望你见谅。”说完,她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鸩酒入口,咽喉呛痛,其实和一般的烈酒没有什么两样。原来死亡竟是这么平静的事。
在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窗外那些在灯笼照耀下飞舞的雪花异常的美,橘色的光,以及光下橘色的雪,夜空似乎也温柔了不少……朦朦胧胧中,仿佛看到了恒伽的身影,耳边还回旋着他的低语,
“长恭,这是约定……永远都不能更改的约定。”
“长恭……等着我。”
忽然,很想让自己化身雪花。那时,她一定会认清方向,随着清风朝有他的方向飞,潇洒地飘到他的身边。这样她就可以凭借身轻,盈盈地沾住他的衣襟,贴近他温暖的心胸,哪怕瞬间消溶也不怕,因为她将溶入他温暖的心胸,永远永远。
所有的意识都在瞬间碎成千片,万片,每片映照着虚幻的微笑,灰飞烟灭,永远地——沉入黑暗。
第三部第105章获救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开始迷迷糊糊地有了意识。(读吧文学网首发)疲倦如百丈海水压迫着她,自四肢骨骸中泛起浓重的酸苦,昏昏沉沉中,她听到有人在一旁压低着声音说话,心下微动,强压痛楚的低吟泄出唇际,眉心绞得扭曲,细密的睫毛努力撑开了眼帘。
眼前的一片混沌,渐渐幻化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耳边传来了那急切的声音,“长恭,长恭,你醒了吗!”
这个声音……难道自己已经到了阎罗地府了!可是为什么阎罗王的声音那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定定地注视着面前那个人,脑中一片空白。那人一双静如天穹的琥珀色双眸却起了一丝涟漪——像清明,却因心痛而迷乱;像透澈,却藏了太多痛楚;像淡然,却抹上了浓重的恨意……而现在,却又添了一抹释然与惊喜。
当她的思维开始逐渐恢复的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比阎罗地府更可怕的地方,因为眼前的男人居然是——宇文邕!
“我——没死!”这是她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你当然没死,你现在是在我大周的王宫里。”他的语气里似乎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大吃一惊,舔了舔干涩嘴唇,“我为什么没死,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明明喝了那杯……”
“死!恐怕没那么容易。”他弯了弯唇,“我大周有不少探子在齐国,在得知了你们皇上想处死你的消息时,他们就换了一种特别的酒,那酒的奇效就是会让人陷入昏迷,但会呈现假死状态,一般要七天以后才能恢复知觉,所以等宫里人将你埋了之后,我的手下又将你挖了出来,带到了这里。我看我讲得够详细了吧。”
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愣了半天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救我!”
“因为——”他的神色变得复杂莫名,“你是属于我的。就算要死,也要你死在我的手里。”
长恭蓦的想起了在草原上那冷酷无情的一刀,想起了当时他那悲哀,愤怒,伤心的眼神……不由心里一沉,低声道,“既然这样,你要杀就杀。这一刀也是我欠你的。”
“我说过了,有时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我也并不想杀你。”他的嘴角挑起了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虽然你是兰陵王,但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说着,他冷冷吩咐道,“来人,给她换上周国的女装。”
“我不要,我不要换周国的衣服!我更不要换什么女装!”她愤怒的摇着头,“宇文邕,你也知道我是兰陵王,千军万马都拦不住我,就凭你这王宫里的卫士们能拦住我吗!”
“以前的确是,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她刚动了动身子,却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几乎使不出什么力气。
“对了,忘记告诉你,这种酒还有一个缺点,尤其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只要喝下它,就会折损一大半的功力。所以——你再也不会是兰陵王了。”
“你说什么!”她忍痛直起了身子,“我会杀了你的,宇文邕!”
一阵轻微的刺痛突然滑过她光洁的下颚,他的手强劲的托起她的下额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强烈的光线让她看不清逆光人的脸,只感觉对方炯炯的目光不容置疑的穿透自己,声音里也带着几分僵硬。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高长恭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就在我的后宫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生存下去。”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里又急又怒,一口气没顺上来,再次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上了一身桑叶黄|色的鞠衣,不由更是大惊,这一般都是嫔妃和命妇所穿的服色……她挣扎着起了身,每踏出一脚就仿佛踩在云层里一样,虚浮的几乎要摔倒。她连忙扶住了旁边的架子,一想到宇文邕刚才说的话,不由心里一凉,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她是所向披靡的兰陵王啊,她不能,不可以就这样被囚禁,更不能失去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这一切……还有恒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如果他听到自己被害的消息,又会怎样的悲痛欲绝……不行,她不能待在这里,她要去找他……要去找他……
房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面目清秀的宫女端着东西走了进来,一见她已起身,急忙将东西一放,上前扶住了她,轻声道,“娘娘,您不能到处乱走,皇上吩咐了您要好好休息。还有,娘娘,您先喝了这盅炖品……”
长恭浑身一震,“你,你叫我什么!”
宫女巧笑嫣然,“娘娘,您知道吗!在您昏迷的这些天里,皇上夜夜守在您的身旁,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了许多,奴婢还从不曾见过皇上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可见皇上对娘娘不同寻常……不过,娘娘这般美丽的人,奴婢从来不曾见过……”
“住口!”她怒从中来,一下子打翻了案几上的炖品,“不许叫我娘娘,我不是他的妃子!”
宫女愣在了那里,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长恭也是一愣,忽然看到宫女的左手有一处红肿,显然是被刚才飞溅出的炖品烫到了,不由心里一软,走到了她的身边,蹲下身子拿起她的手,低声道,“对不起,让你受伤了。你赶紧去敷些药,这里我会处理的。”
宫女惊讶地看着她,脱口道,“娘娘——”
长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为难这些宫女们又有什么用,她们也不过都是奉命行事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抹了抹眼泪,扬起了一抹明亮的笑容,“奴婢叫小娥。是皇上派奴婢来照顾娘娘的。”
“小娥,我不需要什么照顾,还有我也不是你们皇上的妃子。”长恭站起身来,眼中闪烁着冷漠的光泽,“你先退下吧。”
“那奴婢收拾了这些碎片,不然伤到您就不好了。”小娥一边说着,一边捡起了地上散乱的碎片。长恭望了一眼那些碎片,忽然心里一动,趁小娥不注意,她偷偷藏起了一块在自己的衣袖里。
夜半时分,天色已暗。昏黄的圆月雾蒙蒙,像罩了层细纱。宇文邕在批阅完奏章之后,并没有回自己的寝宫,而是径直来到了位于王宫西面的紫檀宫。
这个宫殿位置偏僻,平日里也基本不会有人过来,用来安置长恭是再合适不过。一想到心爱的女子如今就在那座宫殿里,他的心里一阵激荡,脚步也加快了一些。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他已经辨不清楚。但唯一清楚的是,他要她——永远都留在这里。
就像现在一样,她——就在他的身旁,在他可以触手可及的地方。
或许,他还要感谢齐国的皇帝才对,既为他大周清除了一个强有力的威胁,又给了他那样始终没有忘记过的梦想的东西。
踏入房里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睡下了。
淡淡的月光下,那散乱铺开的黑色长发犹如长安城最华贵的丝帛闪闪发光,还有几缕盘亘在她白皙的颈间不肯离开,惹人遐想。下垂的睫毛随着她细密的呼吸颤动,像蝴蝶扑打的羽翼。红唇微歙,那几乎透明的皮肤折射着剔透的月光。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起来,一种莫名的悸动从体内流过,仿佛又听到了那久违的春天花开的声音。
在他的记忆里,一直存在着一处特别的颜色。无法抹去,无法遮掩,渐渐地,成为了他心里唯一的温度。而月牙湖旁的一刀,却又将这唯一的温度冰封起来,但即使是这样,那难以阻挡的热量还是会透过冰层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爱着她的同时,他也在恨着她,恨她冷酷无情,在自己舍命救她之后却给予他最深的伤害。将她带到这里时,他不是没有想过报复她,狠狠地伤害她,彻底地伤害她,把他内心的痛苦全部发泄到她身上。
可是,在看到她昏迷不醒的样子时,他就知道——他做不到。
因为他爱她。
所以,他只能将所有的空洞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矛盾都深锁心里,埋藏。爱恨交织,混为一线,如冰火交融,一边融化着,一边燃烧着,一边消失着,一边积蓄着。
毁灭与重生,同在一刻。
他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面颊,感受着从那里传来的温暖,现在,唯一属于他的温暖。
从此之后,铁马金戈,沙场烽火,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从现在开始,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是他宇文邕的——女人。
也不知在她的床榻边坐了多久,他才起身离开。
刚刚关上房门,长恭就睁开了双眼,紧紧握着碎瓷片的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密密的细汗。从他走进来的那一刻,她就醒过来了。但她一直忍耐着,因为,她心里清楚知道自己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手,也不想浪费了这块碎瓷片。
因为,这块碎瓷片,她有更想用的地方。
确认他已经离开,长恭翻身下了床榻,悄悄走到了门边。她早就留意到了门外一直有两个守卫寸步不离的守在这里,所以,要想从这里出去
兰陵缭乱第4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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