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宽看了看风向,道:“悬。”又笑着问道:“想家啦?”
以然低头摸了摸白毛球,不肯搭话。
尚宽叹了口气,道:“这几天真是要让你闷死了,想家就说想家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以然就笑道:“你怎么不想家?”
尚宽看了看远处的渔火,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以然笑着揭短,道:“前年你一整年都没回家。”
尚宽看了看远处,长叹了一口气道:“前年我要是回家,现在孩子都两岁了。”
以然回想起那时候舅妈选妃似的各家去相看姑娘,就笑了起来,道:“舅妈让你气坏了。”
尚宽笑了笑,道:“我是她儿子,哄哄就好了。”又看着以然笑道:“你舅妈如今倒是更生你的气呢。”
以然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江船一路向南,终于在腊月二十五那天到了桐城,方家和何家早一个月就天天派了人在码头候着,此时一见船队回来,立刻飞马去报给主家知道。
以然在船里换了洁净衣裳正要上岸去点货,就见白毛球叼着他换下来的衣裳甩来甩去的打滚撒欢,叹了口气,为免它祸害东西,只得夹着它出了舱。
以然年少,唯恐叫人说一声轻狂,不能服众,言行举止一再检点,力图老成镇定,伙计们也见惯少东家谈吐斯文,处事沉毅的样子,此时忽然见他抱着只小狗从舱里出来就有来往搬货的伙计站在那嘿嘿的乐了起来。
以然虽知道伙计们没有恶意,却还是有些脸红,转身叫过跟他的小厮,把白毛球塞到他怀里,让他带着行李先回山上去报平安,自己留下同尚宽在码头看着卸了货再回去。
那小厮抱着四蹄乱蹬的狮子狗,一脸的为难,见少爷转身走了,只得招呼了几个人连挑带扛的将行李运上岸,正要换马驮上山去,却见少爷去而复返,匆匆走过来交待道:“顺路去张家送个信,告诉……张家二少爷,就说我明天去看他。”
过年(中)
以然同尚宽两个在码头上看着伙计卸货,又将货物尽数搬去库房,掌灯时分才终于忙活利索,打发了伙计船工,急匆匆的回山上去。
玉清因以然是头一次跟船,此番又晚了近一个月,这些日子早惦记的不行,晌午接了信,知儿子已经上岸就一直在家盼着,直等到天黑,闻得回报说少爷进庄了,忙遣人去禀报老爷子,就扶着丫头迎了出来。
以然见了母亲,抢步上前叫了声“娘”,又要行礼,玉清含笑止住,站在原地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番,半晌才道:“怎么才回来?”不等以然答话,又道:“还不快去听涛院,晚回来这么些日子,叫你祖父惦记!”
以然眼中亮亮的,笑的拘谨,听了母亲的话,道:“儿子不孝,让娘担心了。”说着上前去搀了玉清,道:“娘也来,爹带了信回来。”
以然扶着母亲上楼,见祖父正披衣坐在书房里等自己,忙快步上前去跪在祖父膝下见礼。方老爷子见了孙儿,高兴的红光满面,先是细细的端详了以然半天,不住的笑说:“黑了,瘦了。”接着就开始询问一路上的事体,以然细细的事无大小全跟祖父报备了一番,又将父亲的信拿出来读了。祖孙两个说的兴起,玉清屡次想打断了好叫以然吃饭,都插不进话去,只得叫人做了碗面送了上来。
以然其实连午饭还不曾吃,闻到香味,端了碗就往嘴里送,忽然又想起在京里给祖父和母亲买的东西,忙叫人将行李送过来。
跟他的那个小厮肖似主人,也是个实心的,等东西送过来,就见一个白毛球夹带在箱笼间钻来钻去。以然有些脸红,偷眼看了看祖父和母亲神色,见一个在翻他购来的新书,一个正对着火烛查看衣料,这才松了口气,借着给祖父拿补品的空,偷偷将它塞到空箱笼里。那毛球想是新换了环境,有些认生,竟十分老实的叫他装了进去,一声也没吭,等以然回去开箱,见它已经睡得肚皮向上,四脚朝天了。
第二日,以然一早起来陪祖父吃了饭,商量着定下了腊月二十七各处铺子封店盘货,发了年例喝过年酒就叫伙计们回家过年,管事们的红利当日也一并发了,因以然现今已经开始办事,今天发年例,招待年酒就叫他来主持。
以然和祖父商量完,又去母亲那里听了安排,就说要去张家送信。玉清见他年关才到家,不想着先去外祖那边打个招呼,只一味的惦记着张家,就有些不悦,又想起昨天那只满地乱爬的白毛畜生,看他偷偷摸摸的揣进箱子里,必是给廷珑的无疑了,想着就叹了口气,道:“早些回来,也好去各家走走。”以然答应下,自去了。
从母亲房里出来,先回屋去把从京里给老爷、太太和廷玉带回来的东西交小厮捧着,最后才小心翼翼的把正在椅子上趴着睡觉的白毛球抓到柳条编的箱笼里,自己提着。
白毛球昨天晚饭没吃就睡着了,后半夜饿的眼睛直冒绿光,半宿没睡着觉,今天早上吃饱喝足正睡的香,安身之所摇晃起来,也只当是又回到了船上,神经十分粗大的甩了甩尾巴继续心满意足的呼噜了起来。
以然到了张家,廷玉将他迎到书房,这两人一别近四个月,平日虽都是少言寡语的人,此时却滔滔不绝起来,叙了一番别情,以然才想起来特意从京里给廷玉带的几部新刻善本,忙叫小厮送过来。
此举果然投廷玉所好,拿到书立刻就翻看起来。以然见他快钻进书里去了,便不肯再坐,起身到前面去见过老爷,将大哥廷瓒捎来的信交接了,又去后宅见太太。
姚氏正带着廷珑收拾除夕下山祭祖的物件,听见禀报,先看了廷珑一眼,才叫快请进来。
廷珑虽知道母亲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奈何她是昨儿听见以然今儿要来,才特意在母亲房里等着的,到底几月不见,心里着实有些惦记他,所以虽然看见母亲示意,却料想母亲不至于给自己难堪,就只假痴作呆的装作不懂。
以然进门前还思量着不知廷珑在是不在,掀开帘子,暖香扑面而来,只见她正亭亭的侍立在太太身侧,微微颔着首,眉眼带笑的望着自己。以然看着那黑阗阗的眼睛,眼底就泛起笑意来,却还知道收敛自己,忙忙的收回目光,走到姚氏跟前行礼。
姚氏见他几个月不见就有些大人样了,笑微微的伸手将以然扶了起来,笑道:“这一趟出去可真没少长进,然哥儿平日在家的时候还不大觉得,这冷不丁的出去小半年,回来就成小伙子了。”说着让他坐了。
以然落座,听见太太夸奖心里就十分欢喜,又想起方才进门的时候,看见廷珑身量似乎也高了些,又好像还胖了些,就咧嘴笑了起来,回道:“原先的袍子都短了,想是长了些,却没量过。”说着趁太太唤丫头上茶,迅速拿眼睛往廷珑那边一扫,一看之下,断定她确实是丰盈了些,只是莲青小袄裹着的腰身却仍是窄窄的,脸上也看不出端倪来,心里就有些奇怪,不过,真好看……
回家过年(下)
以然眼底带笑,心里已是叫那一袭莲青占满了,却还得收敛神色,恭恭敬敬的回太太的话,又特意捡途经杭州府,在大哥廷瓒处逗留时几个侄儿的趣事说了给太太听。
姚氏虽常由信件得知长子的消息,只是那几页纸却没的把家事说的这样细致,此番听以然道来,历历如在眼前,便将廷瓒一家在杭州的房舍怎样,吃用如何,天赐可请了先生启蒙之类的闲话细细的同以然一样一样的问过。
以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挑些宽人心的话说了给太太知道,又出门去唤了小厮过来,将自己从京里带回来的新奇物件和廷瓒交他捎回来的一干事物都捧给太太过目。
姚氏听见以然说廷瓒一家在杭州过的宽裕就十分安慰,此时,又见捎回这么些玩意儿来,更是欢喜,一边怪以然破费,一边笑着逐样的翻看。
以然见廷珑也侧着头笑微微的看那一堆东西,就想上前去把装着白毛球的箱笼给她,却又忌讳太太在跟前,怕羞着她,便左右为难起来。
自从祖父和张家过了话,廷珑在他跟前就多有回避,方才进门前本不奢望她能在,掀开帘子见了,实属意外之喜,惊喜之下,倒有些拘谨起来,竟不曾借着给太太行礼的机会同她见礼,唯恐自己造次了,就再没下回可期。
想来想去,那笼子就是不特意交给廷珑,谁见了也都知道那是给小姐解闷的东西,便忍住了,不肯上前去招惹廷珑,叫太太不快。
廷珑却也因为心里有病,只肯躲在母亲身后不时的拿眼睛打量以然,听他说话说到有趣处时抿嘴一笑,并不肯上前去借着给他添茶送水说上一两句话。
这两个小人儿各怀心思,只把一肚子的绮思都压在背人处辗转反侧,以至于面对面见了,倒像是比原来生分了似地。他两个还满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什么来了,却不知欲盖弥彰更是不打自招。
姚氏给廷珑使眼色叫她回避,却被她装傻充愣的混了过去,就知道这丫头是动了情了,在心里叹了口气,等到以然进门时,便格外留心看他神情,只见他进门一眼定在自己身后,整张脸就亮了起来,才稍稍放下心,痛快了些。
及至看见这两个小人儿见了面却仿佛不认得了似地,原先日日在一块儿读书,如今倒连句话也不说,礼都不见。姚氏看着心里头好笑,却也一句话不说,只作不知,心下添了计议。
等看完以然带回来的新样表里妆花锻,抬头笑道:“你这孩子,真是的,大老远的何必带这么些个东西,你能平平安安的早些回来不比什么都强?”
以然知道自己回来晚了,叫众人担心,听太太一说,忙将路上漕船争道,在闸口耽搁了一个月的事解释了。
姚氏听了就笑了笑,道:“知道你不是爱在外头流连的孩子,迟迟不归才更叫人惦记,生怕有什么不好,下回走叫你老爷给漕运总督写封信带着,再遇着这样的事,也好请托了先给咱们放行。”
以然笑着应了,姚氏喝了口茶,又将他这一路上所经历之事详细的问了一遍,都遇见了什么磕绊,怎样解决的,和人如何打交道,事无巨细,不厌其烦的一一询问。以然见太太兴头极好,便揣度着,将这一路上的事从头讲了一遍。姚氏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又问道:“你爹在京里还好?”
以然见问,恭恭敬敬的回道:“我爹好,回来时还特意嘱咐了我,叫替他给老爷跟太太带好。”
姚氏听了就含笑点头,道:“都好就好。”又皱了皱眉关心道:“只不知那《乐律》编的如何了,什么时候你爹才能办完差事回家来,这大过年的孤身在京里,你娘在家怎么放心的下。”说着叹了口气。
以然听了这话,脸上也是一暗,见太太叹气,勉强笑道:“那《乐律》始编于前朝,一朝一夕恐怕修订不完,幸好二姑就在京里,能时时照顾着些。”
姚氏听了就笑道:“虽如此,哪赶得上家里……”说着,忽然听见两声哼唧。
廷珑也叫那动静引得往地下看去,听出那动静是从地当间以然方才拿进来的柳条箱笼里发出来的,先是一愣,定睛看去,忽然就见那箱笼自个儿就翻了个,把她吓了一跳。
以然这些日子听的熟了,闻得哼哼唧唧的动静知道是白毛球醒了,就想着此番只怕不特意去给廷珑都不行了,刚起身要去把它放出来,那毛球已经在箱笼里大闹起天宫来。
以然有些脸红,当初之所以抱白毛球是因为一窝小狗中,数它最胖,吃奶的时候最有劲儿,他想着路途遥远,这样的才好养活,就挑了这只。谁知它最是个淘气的,只要醒着,一刻也不肯安静,闹人的很。以然两步走到箱边,打开上盖,就从里面抱出一只哼哼唧唧的叫着,四蹄乱蹬的白毛畜生出来。
廷珑看见是只小狗就忍不住噗嗤一笑,以然听见了,捧着那小狗转过头来,见她抿着嘴,眉眼都弯弯的,正看着自己,就也跟着笑了起来,道:“给妹妹看家。”
廷珑听了更是发笑,那小东西还能看家?想着,偷眼看了看母亲,见她正笑微微的看着小东西,没有不悦的意思,这才上前去从以然手里接了过来。
那小狗团团的像个棉花包,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神情总像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有些呆,耳朵还一抖一抖的,廷珑看了就觉得有趣,喜欢的不得了,抱着小狗对以然福身道谢。
以然看她弯着眼睛微笑,像是十分喜欢的样子,心里暗暗高兴,见她福身下去,就慌忙伸出手去扶,手伸到半截,又想起不合时宜来,忙收了手,讷讷道:“妹妹别客气。”
廷珑也确实不客气,笑看着以然,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以然因是要送廷珑的,从没想过要给它起名,只是因为它长的白,又毛茸茸的,就一直管它叫“白毛球”,听见问,就道:“没起名,妹妹给它起一个吧。”
廷珑点点头,想了想,忽然就一笑,道:“我给它找些吃的去。”以然正不错眼珠的看了廷珑,听见就道:“它在船上久了,最爱吃鱼。”
廷珑稀奇的看看这只猫属性的小狗,才要答话,就听姚氏笑道:“胡闹,还不去厨下预备家宴留然哥儿吃晌午饭,不分轻重,倒先伺候起那东西来。”
廷珑听见母亲吩咐忙答应一声,放下小狗就要去厨下,以然却想到还要去外祖家转转,恐吃了饭去不恭敬,就止住了,将缘故说给太太听。姚氏听说他还不曾去过何家,才罢了,放他自去,又叫廷珑替她送送。
廷珑听了压住喜色,挑了帘子送以然出来,以然跟在她后面,看她穿的单薄就不肯让她再往外走,却又舍不得就叫她回去,于是只在檐下立住,笑微微的看着她。
廷珑见他站住,也立住脚,感觉到以然的目光,先是微垂着眼帘,半晌才慢慢抬了眼睛,浓密厚重的睫毛颤巍巍的扑闪了两下,对上了以然的目光。
以然看着廷珑的眼睛,在那幽深的看不见底的柔波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莫名的就快活起来,觉得真好,她的眼中也有我呢……半晌,柔声道:“白毛球陪着你,日子就过的快了。”
廷珑听了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暗笑以然这家伙不是一般的自大,不说是他思念自己,倒像是认定了自己整日在家思念他似的。想着,目光流转,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倒把以然惹得笑了起来。
廷珑叫他笑的心虚,慢慢的,自己也微笑了。
其实以然这么想真不是出于自大,他早年因离家避祸,舍了母亲和祖父在家里,等回来的时候,就见母亲形容枯槁,祖父也因为想他想的满头白发,苍老了不止十岁,至此,以然方知思念磨人,更是宁可自己去思念别人,也不肯叫人因想念自己受煎熬。这回出门误了期,一路上就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家里,想着他们还不知要怎么担心呢,又不像自己在外头,知道家人安稳,光是思念而已,还不用担心,又能找些事情做排遣心思。
而今,他心里除了祖父和母亲又多了个廷珑,推己及人,自然就觉得廷珑同自己是一样的心情,可是对于廷珑,和祖父、母亲的那种思念还不一样,他是一点也不愿让祖父和母亲惦记的,而廷珑,想到她同自己一样受思念的苦楚,既觉得心疼,又隐约有些快活,怕她因想念伤神,可是最怕的,还是她不肯思念……
这种心情,他想遍读过的书也找不到注解,不知如何是好。只在此刻,在她明灭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时,才觉得放下心来,慢慢的加深了笑容。
这两个小人儿像傻瓜一样在门口相对微笑,也不知多久,就听姚氏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去看看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又道:“带件压风的衣裳。”
廷珑慢慢收了笑,低声道:“我送你出去。”说着就往前迈步。以然却从后头扯住她袖子,道:“冷,你回屋。”
廷珑听他说,才觉出身上已经叫风吹透了,低头笑笑,想了想,答应一声。
以然却仍不肯走,道:“你进屋去,我再走。”
廷珑抿着嘴笑看了他一眼,掀帘子转身进了屋。以然又站了一会儿,听见丫头道:“刚要去寻姑娘,看姑娘冻得,脸都青了。”这才转身顺着抄手游廊往外走去。
廷珑进了屋,见母亲不在堂屋,就笑着道:“是有些冷呢,你去拿杯热茶来给我,要烧的滚烫的。”那丫头答应一声去了。
廷珑在门首站了半晌,又挑了帘子向外看去,就见以然正一步一步的走的稳当,背影似乎真的比原先高大了不少,目送着以然一直往外走,临出后宅,却不想他又回头望了过来,廷珑顿时吓了一跳,慌忙松手,叫帘子落下遮住自己,心还扑通扑通的跳的厉害。
以然站在游廊尽头处,看着墨绿的软缎帘子放下,将那张惊慌的小脸挡在后头,心下一暖,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余下三日,先是盘账,招待大小管事们喝年酒,谢他们一年劳碌,接着开祠堂祭祖,就是大年了。方家祖孙三口虽有些冷清,方老爷子却因孙儿出门办事很有些长进,而从心里往外高兴,三口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顿年夜饭,第二日以然便到各家去拜年。
出门,脚下自然而然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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