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者冷笑:“她大概是想和你……”
李伯说道:“请自重!”
我转头看着那个老者,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没有言语的故事:兄长远行,一个月圆之夜,他醉酒后,非礼了他怀孕的嫂子。他的嫂子生下了孩子后,到山上砍柴时滑落崖下,其实是自尽而亡。她因为害怕自己的丈夫怀疑自己孩子的身世,始终没有将小叔的行为告诉丈夫。那之后,这个人一直在负疚里挣扎。
我说道:“那个月圆之夜发生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同样无力的声音,可那个老者脸色当场灰白,手中的剑扬起就要刺来,李伯喝道:“我家小姐无恶意!”那个老者盯着我,我不再看他,转脸对着那个大汉说,“人死去,灵魂不会流连于腐坏的尸体。逝者已在彼岸,不会因尸骨何在而烦恼的。”
那个大汉两眼瞪圆。我知道他年幼时与父亲在外行旅,父亲中途病故,他无力将父亲的遗体带回安葬,只能草草葬在他乡。后来长大,再回去,那地方发了大水,他已经找不到他父亲的遗骸了。
我暗想,心中有这么多愧疚的人,是不是总想用暴力寻求解脱?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别人也不出声了,一时间,周围竟安静了下来。
我长出一口气,说道:“我只不过想说一个故事。许久以前,有一个人,生在了一个与人仇杀的家族里,我们就管叫那仇家张家。此人不惜用尽伎俩,浴血复仇,终于打败了仇家。他死后再投生,就成了那没落了的张家的一个孩子。他从小立志复仇,一定要血债血偿,所以,他又一次让张家凭着杀戮振兴,打垮了仇家。人终要死去,这次,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家中,自然再沦陷到了复仇和血腥之中。”
我对着身边的钱眼说道:“这位公子,那个人的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
钱眼非常严肃地说:“他其实是在讨还他自己欠的血债,但同时又欠下了更多的血债。”
我点头说:“也许你们不信,没关系。但万一,真的有这样的天道,人们因为不能战胜自己的仇恨,一世世就得托生于自己的仇家,承担自己仇杀所遗留的祸端。你们会不会在行事中多一分为对方的考虑?”
钱眼接口说:“对呀,如果命运真有这样的安排,你们的敌人最终就成了自己。那样,大家就明白,世上本没有敌人,只有自己。”
那个老者终于开口道:“一派胡言!他们杀了我们的人,怎么能把他们当成自己?!”
那边的大汉喝道:“那无耻的滛贼,强jian了我们黄花姑娘,就该碎尸万段!”
那个老者大怒,大骂道:“那你也得如此偿命!”我知道他心中有痛处,对这种指责十分敏感,忙开口道:“他并非在骂你。”那个老者一停,恨声道:“你难道是想帮他们吗?”
我摇头说道:“不,我无力帮任何人,我只想对你们讲那个故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自己造成了别人的苦难,早晚自己就会是那苦难的承受者。天网恢恢,没有人能够逍遥在外的。”
那个大汉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什么都别干了!就坐在那里容人为非作歹吗?!”旁边的人们一阵呐喊:“对呀!”
等他们安静些,我接着说:“我没有说要纵容恶行,但不该伤及他人。正义之师,不染一滴无辜的血泪。如果不能做到这点,就是以恶报恶,让恶行蔓延,最后毁掉的也是自己的现在和未来。”
那大汉又说:“什么天网恢恢,如果上天有灵,为何不雷劈恶人,为何让世间充满恶行?!”大家又是一片叫嚷。
这是一个上千年来大家争议无休的问题,我深深叹息,过了一会儿,人们都看了我,我慢慢地说:“上天给了我们思想和意志,就是为了让我们自己学会相处。上天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充满了善意和生机的世界:流血的伤口会愈合,烧焦的土地会重现生机。浴血凤凰,会再飞起,即使小草死去,都会留下种子。天地间随时都在展示着这样的慈悲,提示着人们上苍的好生之德。可是我们需要时间和经历去学习善待他人,去体会他人的心地。有人也许三生三世就够了,有人也许十世千年都不能醒悟。这世上总是敌意横流,仇杀不息,是因为有许多人还远远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但上天有无限耐心,依然让大地年年春夏秋冬,生命繁衍如昔……等待着我们在罪恶间感悟宽恕,在苦难里学会承担,在纷争里寻求和平,在恨怨中珍惜爱意。上天没有送来霹雳,正说明了上天的信心:我们总有一天会自己缔造出世间的和谐。”
说完,我灰心丧气:上天都有耐心让人们按照自然的规律学习,我干吗在这里横插一腿?反而让大家都与我陷在了这个麻烦里。不禁说道:“我只是个过路的,平庸无能,不能阻止恶行,不能救人苦难,也不能疗人病痛。我不是来给你们调解纠纷,你们之间世代血仇,恩怨交葛,不是外人可以理得清。只能靠你们自己寻求破解。我们就此告辞了。”
两边的人都不动,那两个头目不说话。气氛紧张,我开始慌乱,低声对李伯说:“你能不能到他们耳边说句话?”李伯说道:“不能,我不能离开小姐。”
钱眼笑了:“什么话?知音,我去说。”
李伯皱眉道:“钱公子不可冒险。”
钱眼晃头,“我是要饭的出身,自来熟,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知音,你告诉我。”
我在钱眼耳边说:“你对那个老者说‘你的嫂子’,再对那个大汉说‘你的父亲’。”
我离开了钱眼的耳朵,钱眼还伸着头半天,问:“就这些?”我点头。钱眼一笑说:“太简单了。”说完,身子骤动,可没有脚步声。在拥挤的人中,闪避挪让,几声:“失礼多谢”就到了那个老者身边,老者才要举手抵抗,钱眼已经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眨眼就蹿行到了另一边。对那个大汉说完,瞬息就回到了我身旁。周围密集的人群,对他毫无阻碍,前后没过几分钟。一时间,大家静寂无声,大概都和我一样,被他这些快速无声的动作惊住了。
钱眼隔着我,对杏花笑:“杏花娘子,想我了吗?”杏花张了嘴,说不出话来。看看人们不动,钱眼眼睛一转,大声说:“知音,他们没反应,我是不是说错了?这回我反过来说一次!”说着,就要动,那边老者开口道:“大侠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给大侠一行让路。”这边大汉也说:“多谢指教。”
人们一通喊:“让开让开,让他们走!”开始让开了一条路。
李伯在我身前回头说:“小姐跟上我。”他看着钱眼,说道:“钱大侠……”钱眼嘿嘿笑:“别别,李伯,钱公子就行,显得我是个文人。你领路,他们都交给我了。”
我泄了劲儿,开始颤抖,杏花一把搀扶住了我,低声说:“小姐,快走呀。”她的手也在发抖。我低了头,脚步磕绊地被杏花扯着走出了漫长的人群夹道。终于到了马前,我哆哆嗦嗦,杏花连推带扶地把我给弄上了马鞍。李伯从鞍边抽出了剑,挂在腰间,轻出了口气。
李伯上马,骑过来牵了我的马缰,对钱眼说:“钱公子在后面慢走,别让人跟着我们。”钱眼答应了一声。李伯等着杏花骑到了我的马边,谢审言跟在了我的马后,才说了句:“小姐,我们走快些,你扶好。”说完趋马前行。
走了不久,我们身后,一片杀声骤起,双方终于动了手,但没有向我们的方向袭来。
我打着颤,只有紧握了鞍子,觉得身心空虚,像一片叶子,能随着奔行的马飘起,再坠于路边,零落成泥。
18杏母
终于到了旅店,下了马,我几乎得迈不开步子。杏花半搀半拖着我进了屋。我一下就倒在了床上,抖了一夜,不想吃东西,只喝水。到天快亮了才睡了一会儿,可一下就醒了,心中乱跳。一闭眼,就似乎回到了那些激愤的人群中。
第二天我还在床上躺着,除了杏花,谁也不想见,昏昏沉沉,似睡似醒。到傍晚,我终于同意让一个郎中给我看病,说是受了惊吓,心悸胆虚,没有说出我其实是经历了一次神经错乱。他开了药剂,真是苦得难以下咽。又是一夜半睡半醒,手脚冷战。次日,早上,李伯找来了一位针灸郎中,把我的脑袋扎成了一个针葫芦。我喝了一口汤。下午,李伯找来了一个盲人女子,给我遍体推拿了半日,我天黑后睡了一个时辰。
后面又是七天,我成了这镇中郎中的试手的病人。每天有人来给我扎针推拿,说这说那,让我喝各种苦难的药剂,我终于渐渐地开始吃些东西。
我从第二天起就告诉杏花,凡是来看我的郎中都要去看看谢审言,反正人来了,顺便多看一个也好。她后来告诉我他们都去看过,谢审言依然不说话,也没表情,但任他们号脉查体,扎针推拿,也喝下了所有给他的药剂。
我出屋的那天早上,感到我不是出了房门,是走出了我的乌龟壳。我叹了气,虽然还是经常心惊肉跳,但晚上开始能睡觉,也吃得下东西了。杏花带着我走到临街的露天饭桌前,那三位已经在那里。谢审言戴着斗笠。
一看见他们我就深垂了头,找了个凳子坐下。李伯说道:“小姐,今天如何?”我不抬头说:“不好。”
钱眼哈哈笑起来,“知音,你也有害臊的时候!”
我一下子双臂放在桌子上,额头埋在小臂处,说道:“钱眼,我再也不想见你了,你走吧!”钱眼笑得快背过去了,李伯也呵呵笑起来,杏花推着我说:“小姐,没人怪你呀。”
钱眼怪声怪气地说:“就是!我们哪里敢怪你?你读了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
一想到如果不是钱眼露了那众人之中可以随时取人性命的武功,我们大家不知道会如何收场,弄不好都会死在那些人的乱棒下,而这些都是因为我一时自卑而胡乱行为所致,我愧悔交加,怒气冲冲,猛地抬头对着李伯说:“李伯,我让你别跟着,你还带着大家跟着我,当初答应的事都白说了?我死了就算了,你让大家都把命搭进去?你这么不可信任,我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我今天自己走,连杏花也不带!”
杏花急了,说道:“小姐,还是带我吧。是李伯没听你的话,咱们不带他们就行了。”谢审言咳嗽了一下。
钱眼笑得眼泪快下来了,对着李伯说:“李伯,你家小姐是不是在耍赖?”
李伯一脸尴尬,眼睛看着钱眼,支吾地说:“小姐,当时……”
我索性无耻到底了,“什么当时,你就是说话不算数。”
钱眼大笑一击双掌说:“知音,你别怪李伯!当时李伯是说不能违背你的话,死活不走,可我随便拿了把剑架在了那谢公子的脖子上,对李伯说,他如果听你的话,谢公子就没命了!你说,知音,你是想让我杀了那谢公子呢,还是想让李伯听你的话?”谢审言又轻咳,李伯憋不住笑起来。
我缓慢地转脸看着钱眼,他一双贼眼看着我,努力装出天真的样子,但根本没用。我看了他一会儿,他竟然又笑着问:“知音,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要谢公子的命呢,还是要李伯听从你?”
我轻出口气说:“你们什么时候勾结在了一起?”
钱眼说:“就是你干了蠢事,把自己吓得半死,把大家都拖累得没法活,你还有脸回来和我们算账的时候!”李伯,杏花都笑出了声,谢审言又咳。
我一下子趴回桌子上,摇头说:“你们合伙儿欺负人,我不理你们了!”
大家又都大笑起来,钱眼说道:“当初能打肿脸充胖子干傻事,现在就没胆儿道个歉?”
我更羞得无地自容,不抬头地说道:“我不活了,你们都走吧!”
李伯忙说:“小姐不要这么说,当初小姐见义勇为……”
我用手捂了双耳喊道:“李伯!别再踩我了。当初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钱眼笑着问:“现在呢?”
我用哭腔儿说:“是为之更知其不可。”钱眼大笑,谢审言连声咳嗽。
李伯郑重地说:“小姐并没有干傻事……”
我打断他说:“是傻事啊!李伯,我没有能力去完成我开始了的事,连累了大家。他们那么多人,不可能听我的呀!我丢尽脸了,又闯了一次祸,又差点把大家都害了!我是个蛇精,白骨精,蜘蛛精,千年老妖,黑风怪……”
杏花钱眼的笑声高低错落,但李伯的声音穿过了他们的笑声传来说:“小姐,当时,如果只有一人记住了小姐的话,只有一人因小姐的话没有去杀人,或者,即使没有任何人听从小姐,但有人日后把小姐的话讲给了他人,听者中有人心起了善意,小姐就没有干傻事。”
我埋着头说道:“李伯,我只是一时冲动,哪怕是出于好心,但如果让大家为我付出了代价,我就是做了坏事。因为我正好干了我在指责的事:没有为自己也为别人负责。”
李伯说:“小姐,有时人要遵循大义,牺牲小义。”他长叹道:“义气之下,能不顾个人安危,明知无胜算,也要率意而为,此是义举侠行,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我使劲摇头:“我宁可不干,吓死我了,我后悔了。”
他们又一阵笑,最后钱眼随意地说道:“知音,如果你当时袖手不管,看着他们相互残杀,现在大概也得有愧于心,说声后悔。你尽了心,拿鸡蛋碰了石头。咱们安全无事,这就说明天意如此,你别为没有发生的事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杏花推着我的胳膊说:“对呀,小姐别自责了,快吃早饭吧。”
钱眼阴阳怪气地说:“是呀,你自己后怕,吓得半死也就算了。可弄得大家吃不好睡不好,天天眼睁睁地呆坐着,盼着你好起来。昨天杏花说你今天能上路了,我们深更半夜的就不睡了。你好不容易出来了,竟还让我们饿着!”
我皱眉,他这是在说谁?抬头左右看看,钱眼半边脸狞笑着,李伯万分严肃地说:“是的,小姐,钱公子说的很对。小姐不要内疚,好好吃饭,大家就高兴了。”
李伯一向在说“大家”时,包含着谢审言,难道他为我担心了?想起那天谢审言骑在我身后,没有越过我先走,肯定不是因为像我一样不能控制马匹,我心里突然跳了几下,不由得向他看去。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对着我,没有低头。钱眼大声地咳了一声说:“上饭呀!我饿坏了!等了一个时辰了!”
我脸热地忙看李伯:“干吗要等?我说过不要等。”
李伯叹道:“等,还能吃点儿。不等,几乎不吃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他不是在说谢审言吧?他在等着我吃饭?
钱眼大声说:“不对不对,不等,我能吃得很多,等,我能吃得更多!”
杏花唾道:“李伯又不是在说你!”
钱眼假装恍然地说:“竟然不是我?知音,那他是在说谁?”我心里乱乱的,只好转头对杏花说:“杏花,今天,扔掉他两双袜子。”
杏花笑着说:“好,小姐,听你的。”
钱眼一连声儿:“杏花娘子,怎么能听她的?!谁那天称赞我救了她的命来着?”
我又趴在了桌子上,杏花赶快劝我:“小姐!不是我!我没说!他瞎编的!咱们真不带他玩了,我今天把他的袜子都扔了吧!”
……
后面几天我们走得很慢,我神思萎靡,意气消沉。我想当个英雄的行为以惨败告终,更深地打击了我本来已经风雨飘摇的自我认知。我切身体会了鲁迅曾经说的,谁也不是个振臂一挥群起而应的英雄(大概是这个意思)。美好的理念,在现实的残忍下,总是脆弱不堪。
钱眼对杏花依然欢笑贫嘴,可我无力应付钱眼,言语迟钝。谢审言很少咳嗽了,我身后常常半天没有他的声音,我有点开始怀念以前他低低咳声。他还是戴着斗笠,现在天热了,倒也不稀奇。
既然我已经脸面丢尽,每天就接着给谢审言点吃的喝的。看见他把我点的菜吃掉一半,我就会感到些达到了目的的快乐,能短暂地缓和一下我的颓废情绪。在路上,看见他喜欢的茶叶,我让李伯买了,这样在餐馆我就不必再看着他不喝茶。每到上等的旅店,我总吩咐店家给他们加送我点的茶点夜宵。反正有钱眼在,东西都不会剩下。钱眼每次见我大声道谢,我均装没听见,知道一接话就会掉入他的陷阱。他的话里一涉及谢审言,我都装傻充愣。
现在我干这些已经不是为了还谢审言的情,我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看得起我,是不是讨厌我,我像是在赌气似地使劲关照他,以此来发泄我的郁闷,来缓解我的心理空虚。我不再回想往昔,那日在庙堂我真正地失恋了:我不再是个爱而没有得到回报的怨妇,而是个放弃了爱的人。
这天,我们到了杏花的父母家的村落外,我振作起来,满心向往地要去看看杏花的亲人。
杏花迟疑着说:“小姐,我们要在这里呆一天,我父母知道小姐的身份,我怕他们声张,惹来太多人的注意。”
我说道:“那我就称是你的丫鬟吧。”
杏花大惊说:“那怎么成?”
我笑:“那怎么不成?你对我这么好,是我妹妹,说是你的丫鬟怎么了?”
杏花又要开口,钱眼说:“假装的,杏花娘子,你别担心!你跟着我,日后我也给你找丫鬟。”
杏花唾了一口说:“我不跟你!”几个人笑着,找到了杏花父母的住处。
几间砖瓦大房,该是较富裕的人家。人们报了进去,里面人迎出来,我们进去,一片吵吵嚷嚷,我们几个看着杏花哭哭笑笑地对一对中年夫妇施礼,几个比杏花小些的少年人围着他们。
闹过去了,大家都进了一间大房子。我们几个在门口左右站着,杏花的父母坐下来。我看着她的母亲,脸是那江南女子的白嫩,三十几岁,还没什么皱纹。淡色的短眉毛,一双单眼皮,小鼻子小嘴小下巴。杏花的父亲头有些秃了,看着比杏花的母亲大许多的样子。
杏花转身看我们站着,忙说:“快给我的……朋友们安排座位吧。”她的母亲看着我,眼中有针似地说:“这都是谁呀?”杏花看我,有些迟疑,我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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