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让她想起草原的孤狼,谨慎、狠辣,甚至当时他那种毫无所惧的仇恨眼神连她也有一瞬的背脊一凉。
然后便是恼怒,她也是极骄傲的女子,他越是骄傲不肯低头,她越是想看到他绝望放弃的样子,再然后,几个月的时间,他徘徊在生死边缘,自己却有几分不是滋味,因她知道,即便是死,他也不会向她低下昂起的头颅。她也不知道自己原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即便是他已经伤到几乎失去知觉,仍旧紧紧握着手中长剑,那时,他肯定不会记得,是她给他包扎的伤口。那次,他伤得太重了,命悬一线,芭黛儿也极累,她原是突厥贵女,虽学过武功,但又哪里吃过这般的苦,累得睡了过去,跋锋寒却失血过多,呼吸微弱,几乎丢了性命。
她撕下芭黛儿的裙角给他包扎了伤口,用了金疮药。直到他要醒来才离开,他大约以为,是芭黛儿予他包扎的罢。
后来,她放过了他,独自离开,把那个锋锐骄傲的男人抛在了脑后。
再次相见,却恍然,原来仍是记得,且在她的心中,这个男人已比旁人鲜明太多。后来才知,他叫跋锋寒,连名字都有几分凛然之意。
“龙大小姐!龙大小姐!”寇仲叠声喊着,数次之后龙葵才回神,漫不经心地回:“何事?”
寇仲嘿嘿一笑,“不知在想甚么如此出神?”他的目光自跋锋寒与龙葵身上一扫而过,要知此时这两人共乘一骑,看上去亲密无间,龙葵的红衣黑发在风中飘开,绮丽非常,但跋锋寒此人气势却盛,侧面看去高鼻深目,脸部线条便如刀刻,十分硬朗英俊,是以两人形貌一眼望去竟是十分和谐。他忽然想起初遇跋锋寒时,他美女相伴,邀战名宿,卖相不凡,让自己与子陵心生羡慕,又有几分复杂的嫉妒之意,是以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风湿寒”,此时想来,倒有些好笑。
龙葵不过一顿,便笑道:“想起几年之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随后感觉身后温暖的胸膛一僵,却仍是勾起唇微笑。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跋锋寒冷哼一声,“四年之前,我几乎被人追着奔袭跑过整个草原,拜你所赐!”
龙葵听着他似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来,充满冷森森的意味,不禁微微侧头,笑道:“怎么,你不是已然抛开了那些过往么,怎还如此生气?”
“若不是你一再提起,我又何必!”他一字一句如若淬冰,冷硬非常。
寇仲与徐子陵头皮发麻,寇仲叹气,嘀咕道:“方才的和谐果然是错觉。”
“别勒古纳台到了!”徐子陵看到那边奔来的别勒古纳台兄弟,赶紧说道,生怕两人在这种境地之下又再吵起来。
龙葵挑了挑眉,不曾回话,只侧过头去看他,只见他抿着薄唇,眼神却平静无波,忽然缓缓道:“喂,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跟着你?”气息温热,拂在跋锋寒的颈项,伴着她的低笑,两人紧贴的身躯一阵微颤。
跋锋寒目光一凛,原以为已不会为她言语所慑,再不会轻易被她挑动情绪,但听到这话仍是心中猛然一跳。因她这话声音极低,如若耳语,是以寇仲与徐子陵都不曾察觉。
“为何?”
寇仲与徐子陵已是迎上别勒古纳台兄弟,跋锋寒勒住马,龙葵轻盈落地,忽然抬头,跋锋寒低头看她,目光凌厉,表情郑重,“为何?”他重复一遍。
龙葵却笑盈盈的,眼神顾盼流波,忽然一吐舌,嬉笑道:“不告诉你!”回过身去,双手宽袖别在脑后,晃着身子的模样脚步轻快。
跋锋寒眼眸骤然一暗,抿了抿唇,下颚收紧,整个人充满风雨欲来的讯息。
寇仲见状赶紧道:“快些罢,我们还要去追击深末桓!”
别勒古纳台兄弟全然不知发生何事,只觉跋锋寒身上杀气逼人,以为是针对深末桓和众沙盗所发,寇仲与徐子陵看着悠然上马的龙葵,齐齐叹了口气,满是无奈。
经过数日日夜不休的迫蹑,他们终跑到丘陵区的边野,于马背上凭高丘之势俯览远近,后方是丘陵区尽处的林野,前面东方是茵茵牧野,湖泊河流点缀交织,夕阳斜照,草野荒茫,景象慑人。深末桓夫妇和追随他们左右的十多名手下,空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蹄印踪迹。别勒古纳台的两名手下分捧着两包东西,驰上坡来,打开一看,竟是深末桓和木玲的头盔战甲。
“看来他们已经变换身份到达前方龙泉。”龙葵指了指通向龙泉的一片坦途,“这是挑衅罢,不过深末桓与木玲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挑衅,胆子不小嘛。”
跋锋寒沉声道:“也有可能此为疑兵之计,他们就此取道返回戈壁,我们将永难再抓到他们的尾巴。”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们就在前方城里。”龙葵翻了翻木玲的头盔战甲,“我可以感觉她对我的强烈怨恨,是一种不顾一切不计手段也要杀死我的仇恨,所以绝不会甘心就此返回戈壁。”
不知为何,寇仲与徐子陵都从她的口吻中听出了某种意味,仿佛不仅在说木玲,也在说他们身边的某人,但此等状况之下只能装作不知,寇仲笑道:“不知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龙泉?”
别勒古纳台道:“原本寇兄、徐兄和跋兄能扮作我们室韦的商旅进入龙泉,但龙姑娘也同三位一道易容改装吗?”
龙葵摇摇头,“不必。”
“咳,龙大小姐有何妙计?”
“再如何易容改装,此时许多人已是知道你们要携带五采石去龙泉,本就风声鹤唳,不多时也是会发现的。”龙葵道:“即便是扮作室韦人,也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
徐子陵思考片刻便道:“不无道理,现如今草原之上想要取我们性命的人实在太多哩!”
寇仲一勾他的肩膀,笑道:“但在这血性草原之上,结交的兄弟也是不少!”说罢与别勒古纳台兄弟一道纵声大笑。
龙葵看了看天色,“记得那天姓王的小子给了你们一个消息?”
“不错,说是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与马吉有关!”
别勒古纳台奇道:“莫不是兄弟要找马吉的晦气?他便在龙泉城外扎营。”
寇仲闻言大喜,“如此甚好,不急着进城,我们先去马吉那里溜一圈!”
跋锋寒皱眉:“既是要寻晦气,不如等到入夜,因马吉此人狡诈阴狠,也非是好对付的。”
徐子陵点头,四人这才与别勒古纳台道别,约好城内再见。
暮色渐深,草原上的夕阳总予人以震撼人心的美感,落日余晖之下,三十多个营帐错落有序,格外显眼。每帐门外均挂有风灯,营地四周竖起火炬,因此时天尚未黑,是以并未点起,湖面之上金光粼粼,映衬之下只觉那些营帐愈加添了几分宁静。
马吉站在营帐之外,穿着是草原之上从没有人能相比的豪华,珠光宝气,无论里衣外袍皆是汉服,不但剪裁合度,且刺绣精巧,以日、月、星的纹样,造成色彩缤纷、富丽堂皇的效果。不论是头顶的高冠,还是腰围的玉带,均缀满宝石,在暮色之下闪闪生辉。举凡可以挂链戴环的地方,均无一幸免。
他身后整整齐齐站了两百多人,皆是一等一的好手,此时却是安然无声,井然肃穆。
不多时,从草原那头便驶来一辆马车,远远望去只觉马车宽大结实,并不如何显眼,但跑在草野之上却似奔在坦途,不见如何震颤,十分难得。
待得跑近,众人方自发觉在不甚起眼的外形之下,此车是何等华贵!车身以上祙|乳|木所制,勾刻繁复精致的花纹,车窗半开,里罩透气的细绵轻帛,上绣银丝缠花簂模十足风雅,马车四角挂着四盏宫灯,罩以造型精巧的琉璃罩,既可照明,又不会因雨水风霜而熄灭烛火g胺酱亢谒马拉车,任一匹都是日行千里的好马3登吧枳,即便是驾车人之座都铺着素色锦垫,看上去十分舒适?br/gt;
在草原之上何以有过如此巧夺天工又华贵风雅的马车!
车夫一勒缰绳,马车停住,双马停蹄竟是整齐划一,悄然无声!
那车夫从车座之上跃下,落地之时轻盈灵巧,且亦是无一点声响,他虽低眉顺目,但马吉等人皆是知道此人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无疑!
“吱呀”一声轻响,车门打开,露出内里一抹轻帘,布色月白,绣以同窗帘上一般的缠花纹样,暗嵌银丝,风过便觉光华流转,精致非凡。
一只手终于掀开那如云雾般轻薄的门帘。
探营
帘子一掀开,首先躬身而出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更让人惊讶的是,之后三人鱼贯而出,竟与第一个出来的男子长相极其相似!四人跃下马车分站两边,那厢马吉身后的众武士皆面露奇色,因仔细看来,这四人更是像到几乎无法分辨的地步,都是一般的秀气的眉眼,目光清冷。
他们身着一模一样的纯白色武士袍,黑色滚边,衣角隐绣淡墨山水,如烟似雾,十分素雅,腰侧别着一样的长剑短刀,剑鞘纯黑,刀鞘却华美,缀着红黄二色的宝石。
四人站定之后,一人放下手中锦杌,道:“少爷,请。”
车中方自走下一个男子,修眉俊目,却是熟悉的风华雅韵,正是琳琅王氏王猗无疑。
王猗也是与马吉一般高冠玉带,却着深色衣袍,上以暗绣手法绣精致百鸟图,只走动之时若隐若现,依旧显得那件衣袍富贵庄重,华美非常,且衣着深黑,襟口勾滚暗红印花边,愈加衬得他肌肤如玉,面容俊雅,气质出众。即便是马吉穿得再如何色彩缤纷、富丽堂皇,与他一比,却是明显的暴发户与累世贵族,相差太远。马吉本就肥且矮,顶着个大肚脯,面容肥肿难分,眼肚浮凸,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唯有时常眯起像两道线般的眼睛内,异芒乍闪,不但显示出其深厚的功力,更令人感到他精明厉害,极有城府,非是易与之辈。而王猗只是微笑便让人有种身处水墨青山之中的风雅之感。
两人站在一处,有种微妙的不和谐感。
“能得王猗公子大驾光临,是我马吉的荣幸!来,让我们到帐里喝酒谈心。”马吉笑着,热情之至。
王猗面色自然,似对他劳师动众地盛大欢迎丝毫没有任何意外,只微笑道:“马老板倒是气色依旧。”
马吉哈哈笑起来,“拖王公子的福罢了!”细长的眸中却有某种恶狠狠的阴险一闪而过,只抬起头之时又似方才一般笑眯眯的,十分热忱的模样。
王猗似是丝毫没有感到任何不妥,与他相偕入帐,身后跟着那四个默然无声的白衣武士,虽只有五人,但气势之盛却不弱于马吉那边的数百人众。
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与龙葵来到龙泉南镜泊湖旁马吉营地所在时夜已深,星光晦暗。三十多个营帐,每帐门外均挂有风灯,营地四周竖起火炬,照得明如白昼,湖光反映,远看过去人景幢幢,警备森严。
“要怎么去寻他的晦气,直冲去吗?”寇仲摩拳擦掌道,虽跋锋寒说过马吉此人并不好惹,但他们到得草原之后,一直被人围追堵截,即便是面对颉利的数万金狼军都不曾退缩过,更别说此时马吉只是一个大草原最著名专收贼脏的商人。
徐子陵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你直接冲上去让他把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交还吗,马吉素以阴险狡诈著称,绝对会抵赖得一干二净,让你无话可说。”
跋锋寒点头道:“不错,仅凭那个猗公主的话,我们的筹码还不够。”
寇仲嘿嘿一笑,那猗公主的称呼自然是他们给王猗起的新外号,“他好心告诉我们的消息,自然不可轻易将他出卖。”虽王猗对他们并无恶意,但他一副世家公子的派头,更是让寇仲与徐子陵并不甚舒服的高贵气韵,是以遵循寇徐二人的旧习惯,给他取了个新外号叫“猗公主”,便似是当初他们给跋锋寒取的“风湿寒”一般。
“既要寻晦气,又要不光明正大,难道只要上去放把火吗?”龙葵蹲在一旁,托着腮问。
徐子陵看了看那边错落有致的营帐,“贸然前去只会打草惊蛇,马吉既会出现在此处必然与龙泉拝紫亭的开国大典有关,莫忘了我们手上还有一颗与开国大典休戚相关的五采石,若是到龙泉去,说不定会得到更多的讯息。”
“但马吉这边亦不可放松,他应是知道我们快到到达龙泉的消息,说不定会把八万张羊皮这批贼赃留下的尾巴抹干净。”跋锋寒沉声道。
寇仲一勾跋锋寒的肩膀,低声道:“这简单,我们便到这里兵分两路,老跋,这边便拜托你与龙大小姐,我与陵少悄悄潜入龙泉去!”
跋锋寒瞥他一眼,“你们去吃响水稻,且能泡到最舒适的温泉,却让我在此为你们守着吗?”
“大家兄弟,何必计较这么多!”寇仲挤眉弄眼,悄悄在他耳边道:“何况有美相伴,何等幸事!”
跋锋寒冷哼一声,“不若我们换一换?这等幸事,敬谢不敏。”
龙葵却插嘴道:“何必这么麻烦,不若将这里的人杀个一干二净,那个马吉自然不得不把东西吐出来。”她这话说得轻巧,且有种让人心中一寒的浓重煞气。
“若是这么容易,这马吉也不会在大草原纵横这么多年了。”跋锋寒嗤道。
徐子陵赶紧道:“老跋说的不错,我们还是谨慎一些!”
寇仲笑道:“辛苦龙大小姐替我们查探消息,等到得龙泉,小弟必然亲自赔礼。”说罢一拉徐子陵,两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待得他们走了,气氛凝滞了一瞬,却不似是寇仲猜想的那样剑拔弩张,反倒只是如夜色般平和深凉。
龙葵忽然一笑,“这草原上的敌人其实都是冲着他们去的吧?”
“我在草原上虽也敌人不少,但真正决心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却不多。”跋锋寒道。
龙葵点点头,忽然侧过脑袋,看向他,“喂,老跋,不若我们逃跑吧!”
“嗯?”跋锋寒皱眉。
“喂,我们私奔吧,丢下寇少帅和陵大少!”
“……”私奔?跋锋寒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原本性格上也非是完全冷硬锐利的,曾经他去中原约斗名宿之时,也乐于寻美相伴,或者说,他对于女人的经历远非寇仲或者徐子陵可比,他本就外形出色,气质更是出类拔萃,霸道强硬的男人总是更容易虏获女人的芳心,但偏生他的心中唯有武道是放在第一位的,根本不曾有任何女人放在他的心上。
或许曾有一个,却不存有任何旖旎美好的幻想,而是作为仇恨仰望的对象。
有着他所追求的强大,有着他所憎恨的所有。
而这个女人,又一次悍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偏生数次生死与共,绝境相伴。
那种仇恨,渐渐变成了一种他也辨不出的复杂。
恨了太久,无法消弭,施以恩义,无法辩驳。
终变成一种不知是苦是涩,是酸是痛的难受感觉。
站起身来,跋锋寒漠然望向不远处马吉的营地,道:“去探营吧。”
龙葵吐了吐舌,有些无趣地哀叹一声,伸了个懒腰道:“喂,别这么贸贸然地去。”
跋锋寒诧异,“之前你还说要把这里的人都杀了,怎么又如此说?”
“这个地方不太寻常。”龙葵道,“这些营帐里大概有七八百人左右。”
“七八百人?”他皱了皱眉,“再如何看,这些营帐里最多也只可能有两三百人吧?”
龙葵微笑着,目光灼灼,“我的直觉告诉我说,这些营帐里足足有七百多人,且不知为何,如临大敌,气氛很不对劲。哎呀!仲少与陵少走得太早,貌似马吉这边出事哩,根本不似是表面上这样平静!”
“出事?”跋锋寒目光一亮,整个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浑水摸鱼,正是好时候!”
龙葵一笑,与他对望一眼,两人竟是说不出的默契,皆战意凛然,无声无息地朝营帐那边潜去。
“马吉会在哪里?”跋锋寒低声道。
龙葵的黑眸扫过那些戒备森严的营帐,“或许是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她宽袖一抬,原本亮如白昼的营地忽然似是平地卷起一阵阴风,灰色鬼影一闪而过,那些四处巡逻的战士不禁都背脊一凉,眼前黑了一瞬,顿时觉得鬼气森森,有些骇人,但随即四处一看,
(大唐双龙传)红葵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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